高筒靴发出“蹬蹬”的响声，踩在潮湿路面映出的昏黄路灯上，影子拖得老长。她穿着收腰的墨绿色大衣，戴着一顶可爱的白色绒帽，长发披在肩后，刚刚从约会的地点独自走回家。
女人不喜欢今天约会的对象，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他木讷且矫情，说话时慢声慢语，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俊俏的脸蛋也不能给他添上一分。这不是她的问题，她想，或许今天对这男人的恶劣印象，是针对她母亲胡乱给她物色对象这件事情。不管是家庭背景，还是经济实力，都不应该成为婚姻的基础。
在那店里，男人穿着西装，她从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女人就这样坐在对面，就当今天在和陌生人谈生意。
“你是喝橙汁还是什么？”男人礼貌地问道。
“我喝酒就行了。”女人笑着回答。
“你经常喝酒吗？”
“不，我今天想喝罢了。”
“我原以为和女孩子出来，都不怎么会选择喝酒。”男人说着奇怪的话，问服务员要了一瓶红酒。女人看出来，他其实心里想着：没错，就应该喝酒。
“第一次见面，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男人替女人亲自斟满酒，然后问道。她端过酒杯时，碰到了他冰凉的手。
“我觉得挺好的。”女人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看你很漂亮的。”男人笑着说，“相当漂亮。”他语调慢慢吞吞，让女人有点不舒服。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问道。
“设计。”
“我是做服装贸易的。”男人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工作有点相关呐。”
“我不是做的服装设计，是室内设计。”
后来他点的牛排已经上桌。男人礼貌地帮她切成小块，不会让她吃的时候，塞在嘴里，咽不下去，也不会小到吃起来没有嚼劲，大小正好。女人想要自己去切，她喜欢切牛排的那种感觉，但是男人已经帮她做了。
“你现在单独住吗？”女人问。
“我还在和家里人住。”男人说。
“你养狗吗？”
“不养。我妈不给养狗，家里会太脏，她弄不过来。你养狗吗？”
“养的。很漂亮的一只。”女人说完喝了一口红酒，透亮的杯子上留下一抹红唇印，男人惊讶地看着女人，她把一杯全喝干了。
后面吃饭的过程，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记不住了。
女人没有和家里人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一间小公寓里。当时租下时，她身上没剩下多少钱，本身公寓就破破烂烂，在和房东多次商量争取之后，他们之间达成协议，在不改动空间结构的前提下，她免费给这间公寓做一次设计，家具都由她亲自挑选。虽然又花了一点钱，但多多少少省下了半年的租金。房东甚至告诉她，这间公寓如果再租给别人，按照这样的设计，租金至少涨一倍。因此，房东对她养狗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意见。
开门时，狗儿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它摇着尾巴，爬在她的腿上，“哈、哈”地喘着气，冲着女人叫。女人关上门，挂起包，蹲下身子把狗的身子揉了揉道：“小乖，想死我了！今天在家乖不乖呢？我看看有没有随地大小便？”她顺手从柜子里掏出一个罐头，从里面倒出一些狗饼干，盛在盘子里，放在地上。狗儿滴溜溜地转过身，头埋在盘子里，香喷喷地吃起来。她于是检查各处有没有小狗的便溺。“小乖”给她调教得很好，如果不是生病或者受到刺激，都会在卫生间里给小狗专门设置的地方拉屎撒尿。
她打开空调，脱下大衣，打开电视机，准备歇一歇。这时她的母亲给她来了电话。
“喂。”女人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往电水壶里装满水，放在插座上烧水。
“到家了吗？”母亲问。
“刚到家。”
“谈的怎么样？”
“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母亲声调高了点，“我和他家妈妈最近也处得很好，他家里条件很好的！”
“那关我什么事情？”
“要谈的成这不就关你的事情了吗？”
她把自己在约会时对男人的感觉都说了出来，像是给领导作报告，因为她对母亲是否理解她一点也不抱希望。“我对这个男人没什么感觉。”
“那你对哪种男人有感觉？给你安排相亲，又不是逼你喝毒药，干什么天天都这样要死要活的？”
“让你去跟陌生人谈婚论嫁，你愿意吗？”
“怎么能叫陌生人呢？他们家的情况我和你爸都知道的，又不是害你。”
“那我怎么就觉得你是在害我呢？”女人说道。
“在和他处一处呢？”
“没必要。”于是女人就挂断了电话，壶里的水已经烧开，她把热水都倒进热水瓶里。然后去卸妆洗澡。
她穿着睡衣，一身通透地从浴室里走出来。电视里正放着明星们出演的综艺真人秀节目，正是她喜欢看的。但是她明天要去给客人去送设计稿，今天要全部做完。她习惯于深夜工作，没有打扰，公寓楼外的那条路上车也少，除了台灯和电脑的灯光之外，一切都是安静，忘却很多烦恼，狗儿这时也不作声，她的心情很好。
女人一直工作到深夜。狗儿蹲在工作台的旁边，悄悄盯着女主人，一直到她完成工作，这才摇着尾巴跟着女主人到沙发旁，蜷在一旁。她对这狗甚为喜爱。空调的暖风“呼呼”吹着，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高脚杯，又取出一瓶剩下一半的红酒，倒满了酒，狗凑到面前，闻了闻味道，想往杯子里舔。女人把杯子往远处放，放在狗碰不到的地方，对它说：“这个你不能喝，只能看着我喝。”又朝狗笑了笑。
她想抽烟，但是狗不喜欢。之前在屋子里抽过，但是狗一直呛着直喷气，躲在远处，对女主人不理不睬。所以她在公寓里从不抽烟。
她想着明天该如何应对业主，但多想都是烦恼，于是一口喝光酒，把杯子放在水槽里。今天她不想洗杯子，明天再说吧。
“走，咱们睡觉去。”她对狗说，“走。”狗儿叫了两声，和女主人一同走进卧室。狗喜欢蜷缩在被子上睡觉，也喜欢在睡前用爪子挠被褥，像是要从土里扒出什么东西出来，但被子里乱动的，不过是女主人的腿罢了。女人看着狗儿乱扒的样子，感到特别有趣。但不一会儿，困意上涌，她关掉灯，在黑暗里叫狗儿不要再舔她，让它安稳趴着，不要动了。可能是因为酒的缘故，她这一觉睡得相当沉，以至于第二天差点耽误了和客人的见面。
那户业主把她约在自己刚买的毛坯房附近的小咖啡馆里，就是之前女人工作的装修公司办活动的地方。女人匆匆赶到的时候，业主坐在里面了，为自家的老婆儿子都点了一杯热咖啡。
这户主大腹便便，女人在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得知他是全款买了这套单元房，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老婆和刚刚工作的儿子，从不过问装修的事情，因为就算过问，也要看他父亲是什么样的决断。
儿子和母亲坐在旁边，客人和女人坐的很近，开始向业主介绍新修改的装修方案。但业主似乎并不开心。
“这是第几次改方案了？”业主问。
“上次您说厨房太小了，” 女人微笑道，“我看了设计图纸，厨房和书房之间的墙不是承重墙，打通了全部做成厨房，你看这样行不行？”
业主思虑再三。坐对面的儿子没有表情。
“你觉得怎么样？”父亲问。
“可以啊，书房和厨房并在一起就是了。我的书可以都放在自己的卧室。”
“你卧室放得下吗？”
“我的卧室能放得下书橱？”儿子反问道。
“怎么放不下？”父亲叹了口气道。
“没问题就行啦。”
“你觉得怎么样？”丈夫又问老婆。
“这个可以的。”那胖女人似乎很满意，她很希望自己烧饭的地方能变大一些。
如果墙不打掉，厨房是有些小了。女人当时接到这个业主的工作，看建筑图稿时，也有一样的感觉。她看着他们对话，感到自己心脏突突跳着，他们之间的一句话，很可能就是她的领一次熬夜加班。她习惯于应付这样的业主，如果户主本人并不满意，她可以说服他的家人，业主也不得不去答应。
“但是这一处不行。”业主指了指电脑里的设计稿，想要做另一处修改。“阳台。”
她有点力不从心，阳台的设计方案反反复复，这已经是第五次修改。
“我要出去转转。”儿子叫道，“有火吗？”父亲掏出打火机，递给儿子。
儿子站起来，往门外走。女人看到他在店门口外点燃了一支烟，自己也想吸一根。
“我也出去转转。”胖女人是想陪陪儿子，好像丢了书房，他就很不开心似的。之前有意保留书房的时候，这儿子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在外面站了一会，就独自回来了。她说外面太冷了。
业主又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装修在即，她极力劝说，如果说要在年前把隐蔽工程全部做好，那么就得立即定下施工方案，而现在设计方案业主居然还在提出修改。这大腹便便的男人大刀阔斧地将所有公司能赚到钱设计方案砍掉，不过万幸的是，在和业主的幹旋下，最终定下了设计方案，现在只要把方案再修改好就行了。
她将业主的意见记录在案，并让他再次确认。这时儿子回来了，他们向女人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咖啡馆。她扭了扭脖子，收起电脑和自己的包，叫来服务员说：“桌上的三杯咖啡，帮忙买单。”结了账后，她在店门外点燃了一支烟。现在她想要回家，抱着自己的“小乖”，就那样坐在飘窗上发呆，看路上的车辆行人往往来来。
然而家里已经是一塌糊涂。狗儿今天跟发了疯似的，将家里撕咬一通。沙发的布套被咬出两道长长的口子，海绵露在外头；热水瓶翻倒在地，水全部洒在了地上；卫生间里的卷纸也被抽出来，散落在厨房里，客厅里，甚至卧室里。就连从长滩带回来的纪念品也被打得稀巴烂。女人惊慌失措，大叫冲过去，拿起桌上的报纸卷成棍子，到处追打着狗，因此也没听见她领导打来的电话。
那狗受了训，伏在角落里动也不动。破损的沙发套被换掉，扔在门口，她把地上的水渍用满地都是的卷纸擦洗干净，扔在沙发套里，又重新用干抹布把地板擦干，防止地板起翘。清扫的那段时间里，她的脑袋里则一直在想着领导带来的批评。领导如此不近人情，尽管累死累活，也不能让这位高高在上的人满意。她早先重新烧了热水，且倒满一杯，现在已经凉下来了。她喝了一口，把卧室里的枕套也换下，连同阳台上被狗咬乱的衣物，一起扔进洗衣机。外面天色已经暗下，路灯也亮起来，她呆坐在飘窗前，就像白天里想的那样，抱着狗儿，就在那望着外面。但她只看见汽车压过马路的声响，还有楼下广场上人们对话的细声细语。
她已经很久没有带着“小乖”出门遛弯了。这可能就是它今天大发脾气的原因。我如果连着好几个礼拜没有出过门，也会憋屈死的。她这样想着，尽量不去想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想那被打碎的国外纪念品。“小乖”很久没有套上这东西了。她给狗儿系上狗绳时，颇费了一番工夫。女人穿好外套，带着手机、单元楼的门禁卡还有家门钥匙，便往外走去。在电梯口等了一会儿，她又回过神来，回去带了两份报纸，万一这狗在外面拉屎呢？
她牵着狗先在广场里转了一圈。有同样出来遛狗的，两只狗对上了眼，互相闻嗅起来。她便和另一个狗主人攀谈起来，从小狗的年岁聊到照顾狗的方法，直到天色昏暗，那狗主人领着自家狗回去了，才带着“小乖”往小区里走。小区里有孩子们玩的游乐设施，久不使用，地上的防摔垫已经起了青苔，昨日下的雨，更是湿滑。狗儿在那儿停住，冲着游乐设施吠叫。她于是解开绳子，狗儿倏地蹿出去，在那场地里爬上爬下。过了一会儿，狗儿仍是不停歇，女人从兜里掏出两块狗饼干，叫着狗的名字，让它过来吃。
“小乖！”她蹲下身子，把饼干放在地上。狗儿吃的时候，她摸着它的后背，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小乖，真乖！”狗吃完了饼干，灵敏地往游乐场地跑去，踩在青苔上，摔了一跤。“小乖！”她叫着，但是狗不听人话，穿过游乐场地，往更远处飞奔而去。她怕摔跤，绕过了游乐场，从另一条小路追赶而去，但四处已经不见了狗的踪影。
这时她想起自己买过黑暗中能发光的狗圈，但今天没有给狗拴上，心里懊悔不已。女人不停地叫唤着狗的名字，追到小区门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狗叫声，回头看去，正是自己的狗儿在小区外的马路对面朝自己跑来。她因为找到了狗，激动地往前迎。但突然一阵亮光，遮住了她的视线。“砰”的一声，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狗已经被撞倒在地。女人大叫着冲到狗旁边，抱住狗身子，探了探鼻，已经感觉不到进出的气息。车主下了车，小心往前看了看情况。女人听见他在说些什么话，但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门口的保安凑上前来，也在七七八八说：“先报警吧。”这种事他们见得多了，车撞了狗，总是会叫民警来处理，之后怎么处理，他们也不清楚。车主倚在车引擎盖上，电话里向警察简述情况，女人抱着狗儿柔软的身体，坐在路牙上，一句话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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