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湖畔,一席白袍的瘦弱少年持剑而立,身后是一个矮胖的小男娃。男娃肉嘟嘟的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稚嫩的声音:“少伯哥哥,你要到哪里去,多久可回?”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的让人怜惜,少年转身,蹲下身揉了揉男娃软软的发,轻轻浅浅的笑:“很快便回,到时你可要为少伯唱你新学的童谣。”男娃开心的点了点头,扯着少年的衣袖蹭了蹭……
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攻越,战于槜李,不幸重伤身亡。吴王夫差即位,誓要为父报仇。公元前494年夫差攻陷会稽,越王无奈俯首称臣……
勾践带领群臣朝拜夫差,献上美女与贡品。站在大殿之上的夫差,一席明黄色长袍未曾言语,只是目光灼灼盯着越王身侧的白袍男子。满大殿紧张的氛围,生怕吴王一个不满,便全都人头落地。勾践也暗暗紧张怕议和不成,朝身旁男子使以眼色,白袍男子再次弯腰行礼恭敬的施礼,温润的声音从唇齿间发出:“罪臣范蠡参见大王。”大殿之上的男子薄唇轻抿,仍是不语。殿下越国群臣惶惶不安。殿上男子秀眉微蹙,薄唇轻启,慵懒的声音:“听闻范大夫的未婚妻可是个美人?”范蠡恭敬的答话消失在吴王抱着西施走进寝殿的背影里,眼底的落寞大抵还是掩饰的很好。
自西施入宫,天下人都说吴王夫差专宠西施,为其在姑苏建造春宵宫,筑大池,池中设青龙舟,日日与其嬉戏。并令范蠡日日侍其身畔。天下人都道夫差故意在越人面前耀武扬威,夺其妻,伤其自尊,夫差从未在意过这些言语。只是日日都要如此,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让范蠡伺候在旁,让西施于池中舞,自己却从未向池中望过一眼。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前进,吴国这个君王在天下人眼中从骁勇善战成了个沉迷女色的昏君。
直到那日夫差决定去攻打齐国,深夜范蠡潜进夫差寝宫,还未出声,便听到床上的男子说:“你终是来了”是疑问也是肯定。月光透过纸窗洒在床侧男子身上,就像当年五里河畔的白袍少年一样,用他温润的声音说:“此战不妥。”夫差笑的狂妄:“不妥呵,委实不妥,若是事事妥当,你可会来见我?”轻佻的眉角,丹凤眼里的嘲讽,当年那个胖胖矮矮的孩童如今已这般强大。
一向温柔的男子终是急了:“夫差,此事非同小可,岂可胡闹。”
“胡闹?我何曾胡闹过,倒是你便还记得我是叫夫差不是大王?”
“无论如何,你这次定要听我的”
“听你的,还是听越王勾践的?还是说贱女西施?”明显是不耐烦到了极点,他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这个男子不会骗自己。只为他一句很快归来他等了十几年,这十几年他死了父亲成了身不由己的君主,却听闻他去了敌国成了大夫还有了未婚妻……
“我……”范蠡无力的解释被夫差打断:“你回去吧,此后我便是不会再信你一字一句”那么轻的声音却又那么决绝,一字一句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大军粮草齐备,意气风发。
那个骄傲的帝王一身盔甲亲自挂帅,眉角眼梢皆是肃杀。
高台下,三军雷动大呼“凯旋。”
良久,夫差抬手,三军立刻噤声。
站在角落里的白袍少年没有想到他竟决绝到这种地步,亲自挂帅出征,看着他一步步走下高台,看着他翻身上马,看着他没有看自己一眼的离开……
当那个年轻的帝王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再次踏进姑苏的地界,从城门至王宫前全是情绪激昂的百姓。大胜的军队归来,百姓们四处传唱夫差的神威。在艾陵一战中歼灭十万齐军的事迹传至大街小巷,连街边还留着哈喇子的孩童也晓得吴国大王英勇威猛,如猛虎如蛟龙一人可敌万人,传的神乎其神。只是战场上的凶险只有上过战场才晓得,艾陵一战也让吴国损失惨重,只是他知道他就是要赢他必须赢。
他看得到的,那个白袍男子就那么眉眼无动于衷的站在一旁,他知道勾践必要急了,他想知道他说此战不妥,他便偏要问问他有何不妥?是他歼灭了十万齐军不妥?还是让越国复国无望不妥?呵,真是可笑。大步走进宫殿,唇边的笑意看的白袍男子惊心……
“听闻夫人挂念寡人的紧呢”艾陵之战以后,夫差越来越嚣张,没有早朝不听谏言,整日待在春宵宫与西施共度春宵,真真是不枉费春宵宫一名。
“大王这一战真是威猛,但时日也颇长,臣妾甚感想念。”说着不由挽紧了夫差的胳膊。
“是么?”把玩着西施的秀发,嘴边是玩味的笑:“范大夫定是欢喜夫人这般会说话”西施突然紧了紧手
夫差笑:“夫人不必惊慌,夫人眼光甚好,范大夫啊是个好男人”
西施呆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夫差轻易拂掉她的手,漫不经心向范蠡的住处走去。
呆愣在原地的西施看着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
“罪臣范蠡不知大王驾临有失远迎,望大王恕罪。”永远都是谦恭的姿态
“无妨,寡人只是与西施夫人提到你,便想来见见范大夫”
“大王有事召见便是,何须亲自前往”愈发谦卑的态度
“范大夫这是怕勾践误会,怕他人以为寡人与你熟识?”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说得这般肯定,连否认都显得苍白无力
“范少伯,既然如此你我便从未见过,我来是要告诉你,齐国也必将是我的,天下都必将姓姬。”从前每次都是他望着自己离开,从来没有想过他离开的身影这么孤寂,孤寂到他忍不住想像从前那般抚着他的头,告诉他:“夫差莫怕,少伯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范蠡眼中是震惊是哀伤,他不知道这个孤独的帝王把他看得多重,重到不惜以命相赌……
不足三个月的修整,夫差便急心于想要延续上次的大胜,然而到底多次征伐获得的大胜使得吴国兵力重创,接连的伐齐到底是输了。
伐齐战败之后,这个骄傲又年轻的帝王天天流连春宵宫,日日醉饮,天下人都说吴王夫差被打击的自甘堕落了。伍子胥不断谏言全部被拒,连他都不明白这个视他为师长,对他尊重的帝王如今怎么成了这般模样。那时候这个小小的孩童站在他身前,弯腰行礼:“老师,您定要助我夺得这天下。”双眸里是不属于孩童的坚韧。他想吴国必将称霸中原,这小儿实属可塑之才。只是,他没有料到那个明白清楚的帝王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糊涂的昏君。吴国看是要亡了。伍子胥撕掉了第十二封斩西施的谏言,呆坐在椅子上,他想他大概是要对不起先王了。
范蠡在床上辗转的时候听到屋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起身下床,推门,一抹明黄突然倒地,手里的酒瓶咣咣铛铛落地,嘴里不知道念着什么。
范蠡慌得扶起他,背进屋内,放在床上,为他铺盖好。夜风从窗缝里袭来,范蠡觉得后背凉凉的,下意识的去看夫差,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的泪珠一滴一滴重重的砸在范蠡肩上。忍不住去抚他的额头他的眉他的眼,一点一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生怕惊醒他。睡着的男人好像不安一样去抓抚他额头的手,缓缓睁开的眼睛,范蠡一惊,慌得要收回手。只见夫差突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抓着范蠡的手。他喃喃的说:“少伯哥,你终于回来了,少伯哥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说伐齐不妥,我便就输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范蠡听的心惊,原来就只为他不会骗他,就不顾群臣反对急于伐齐,就为证明他不会骗他便是性命也豁得出去,范蠡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个骄傲的帝王到底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床上的男子还在喃喃自语:“少伯哥,我父王死了,被越王勾践害死了,我好恨他啊。”男子从喃喃自语变成了啜泣,一声一声,让范蠡心疼。“可是我的少伯哥却成了勾践的大臣,我好恨啊,少伯哥你不是不会撇下夫差的么?”男子一直说一直说一直哭一直哭,范蠡就这么被他抓着手,听他哭,听他的委屈……
这个从前只会咧着嘴朝他笑的孩童如今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大人模样,却也从满心只想着从他这讨来糖吃的小孩变成了身兼家国重担的喘不过气的帝王。初始的时候还是哼唱童谣的小少年,再见却已是吴国帝王尊。范蠡看着伏在他膝上借着酒劲哭的一塌糊涂的年轻男子,薄唇喃喃:“少伯哥,老师都不愿信我,我不是真要杀他,为何连老师都抛弃我。太子也死了,少伯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对不起父王,对不起吴国子民。可是,我一点也没想过要对得起他们,我只想你,只想你。”
男子偏执又倔强的话,让范蠡心颤。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离开,如果不是一心只想报越王之恩,如果早知道他是吴国太子,或许他现在就不会是这样了。
不知道怎么出声安慰如今的他,范蠡只是一下又一下,一遍又一遍轻抚他的背。膝上那个倔强帝王仍在呜咽,嘴里喃喃着什么,此刻也是无心听了,大抵便是少伯哥,别离开我这类话吧。范蠡现在紧张的是吴国大势注定已去,这次他是断断不会丢下他了。
自从那夜之后,夫差再也没有来找过范蠡。姑苏墙头挂着的伍子胥的脑袋,皇陵中埋葬着的先王,太子。范蠡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他必须得找个机会跟他说他的计划了。
吴国到底是覆灭了,越王终于成了又一任霸主。
历史在昏君必灭,越王英明,范蠡,西施泛舟西游的美好传说中有模有样的继续进行着……
只是时隔多年有个自称鸱夷子皮的男人,常泛舟于五里湖之上,偶渡过往游人闲客……经常过往的人都晓得渡船之人有个心爱的人,因为回家晚了,和他赌气离家出走了,渡船之人便在他们初识的河畔等他。过往之人皆笑这个小娘子倒是脾性大得很,他不语,只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等着。
他曾说只要他愿意回来,便是百年他也等得
他还说这次也该他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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