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语:古代的“月亮” 与现代的“月亮”
古典咏月的篇章可谓恒河沙数,“春江花夜月”首屈一指,“明月几时有”力压群芳,“对影成三人”独出机枢,“遥望齐州九点烟”天马行空……它们都无愧于中华民族艺术的瑰宝。月亮拥有强大的文化象征功能,是爱情、怀乡、时间、阴性、自我鉴照的极好喻指,是最富亲和力的题材,从《月出》诗经到晚清《月殒》,千百年来经久不衰:
月出皓兮,佼人浏兮,舒忧受兮。劳心蚤兮。
——先秦·《陈风·月出》
照之有余辉 揽之不盈手
——晋·陆机《拟明月何皎皎》
上弦如半璧,初魂似峨眉
——北周·王褒《咏月赠人诗》
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唐·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午影
——宋·张先《木兰花》
映水有钩鱼怯钩,衔山无箭鹤疑弓
——明·朱元璋《新月》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清·曹雪芹《香菱咏月·其一》
上乘的咏月诗跟随着自然山水诗,把中国美学标高和审美情趣推到极致,月亮特有的神性色彩、柔美样态,使她在同类竞争中一直处于领衔地位,在数量和技法上屡保优势。浑成的境界,秾丽的辞章,常常让后人在月亮的阴影下踌躇止步,甚至有山穷水尽的绝望。也因此,人们常常仗恃月亮优渥的文化资源,睥睨现代诗,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可是,就在母题几乎写滥的老地方,现代诗硬是凿出一条新路。同是咏月,少了陈旧经验和农耕时代的田园意象,更多是现代意绪体验、现代想象。下面举证几例,完全与古诗大相径庭。忍不住要为现代诗辩护,这样迥然有别的诗写与诗语,为何不能与古人平分秋色?难道因为资历短浅、积淀不够就打入另册?看张健《敲门的月光》:
敲门敲了半小时
我才让月光进来
她婀娜多姿
向我诉说山背后的
烟火和情景
一杯龙井茶
喝下去,月光
睡成了我的白被单
将月光拟人,并不稀罕,但将之从拟人(敲门、诉说、喝茶)到拟物(变成被单)的动态化过程,实在奇巧。而这一跌宕过程充满了始于最先婉拒,后演变为和解陶醉的情趣。古人能够写出其中的情趣,大有人在,但将月光出没的轨迹设计成一个戏剧性场景,实属少见。
罗门《月思》:
月深/月亮把一块光/缝贴在地板上/母亲仍为我过年的新衣/在老家的灯下/赶缝着最后的一个口袋//我走近窗前/身上那个口袋/竟然是那块月光/手摸袋里的压岁钱/那枚发亮的银元/千里外的月/母亲,我如何去拿呢/你的手在那么多举起的枪支中/又永远的缩了回去//你走后/谁也没有告诉我/你的脸与你给我压岁的银元/仍一直存在月里
月思的题材要多少有多少,月下缝补的情感要多深有多深(所有人都会背诵“临行密密缝”)。此诗的独特处是将月光做三度时空转换:先是月光作为补丁缝贴,继而幻化成口袋里的压岁钱,最后是母亲的脸与口袋的银元叠加一起,共同留存于遥相仰望的月里。其间款款深情溢于言表。月亮——银元——母亲的脸,这样的“近取譬”原来并不怎么可取,但经由诗人诗语的出色转换,终究摆脱窠臼,想必李白读到了也会给出高分吧。
余光中《月光光》:
月光光
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月光向来是和祥柔媚之物,是人们高频率的审美对象。余光中故意采用“反常之道”,不顾人们长期培育的美学情趣,一改温柔敦厚之风,破天荒撒一把化学剧毒,塑造出一个恐月症和恋月狂混合的“怪物”,这在古今中外诗歌史上堪称一绝,闻所未闻。
张健《月下》:
月球的许多铜锈
恣意地向我飘落——
一刹那间,我变成
头皮屑最多的人
是月光从树荫间筛下来的独特感觉?还是雾濛濛中抓痒的幻觉?反正聊算是一次地道的审丑:月光——铜锈——头皮屑。古今中外没有人会把月光的纷扬状同头皮屑联系起来,也没有见过诗人是这样戏谑月光的。张健的想象力不会逊于李贺吧?
方莘《月升》:
在奔跑着红发雀斑顽童的屋顶上
被踢起来的月亮
是一只刚吃光的凤梨罐头
锵然作响
二十多年我读这段诗时,好一阵惊叹:超脱日常的透视,把屋顶与月亮压缩在同一平面,让(幻象中?)顽皮的孩子把审美对象踢将起来,经由通感完成连续性的、可爱的动态串接;不仅仅是个吃光的凤梨罐头,那么富于质感,而且迅速衔接着踢的结果“锵然作响”,一气呵成地勾勒出多面体月亮,与孩童构成一幅生动的画面。色彩、动态、音响、质感,四者浑成一体,真是现代诗史上咏月的一绝。张若虚睇视这个古怪的“凤梨罐头”不知作何感想呢?
秦松的《九十六种月亮》一不小心则变成月亮的文化辞典,他用近百个喻体来打比方,令人乍舌:鸦片、酒精、烟灰缸、吸尘器、白瓷痰盂、杏仁豆腐、香草冰淇淋、咽不下的乳酪、塑胶的烙饼、钓饵、窃听器、打瞌睡的老挂表、失落的一只耳环、老花眼镜、唱不完的长恨歌、没有日期的邮戳、透支的账单……月亮成了现代超市琳琅满目的物品和现代经验的仓库。这在古诗里是很难做到的。
伤水《相看两不厌》:
那个纤手剥着蛋壳的人
轻得像蛋清外那层薄膜
那个和透明对话的人
听得见蛋内的孵化声
那个后仰入元宵月的人
溅起了满天冰凉的蛋清
《相看两不厌》同样再次改写了人与月亮的关系。月亮是薄壳的蛋,人看蛋,蛋看人。离奇的是,人竟然剥着月亮的“外衣”,而且还能听得见蛋内的孵化声,最后是溅起满天蛋清,覆盖了人。薄明的感觉,澄凉的诗绪,全息性融化在人和月亮的关系中。而李白与月亮的关系,是“对影成三人”,主客体分得很清。相信李白活到现在,也会向今人的现代思维学习呢。
更有后现代的写法,故意无视月亮的钻石光彩。在《星期天夜间的事件》中,伊沙创设了一个低俗意象:“月牙——上帝剪下的脚趾甲”。胡续冬臆想把大半个月亮“拆卸下来,组装成/一个机器猫,帮我备课、写专栏”“最后/在我的枕头上尿出一片十五的月圆。(《月亮》)。还有多多的怪诞“明月像鹰遗忘的一片兔子肉”(《明月松间照》),以及《看海》中的“审丑”:“一定会有一个月亮亮得像一口痰。”,这些都是古诗里绝无仅有的。
更损的是祁国的《中秋》:
月亮/你这个老处女/自从被老美上过后//就成了一个寡妇/但今晚/仍有十三人/把你仰望//我还分到了/一块月饼
该诗已经脱逸出审丑范围了,简直就是以毒克美。作者在反讽中大大消遣了一把国人的文化意识。也由此感受到犬儒话语对诗歌的渗透,并成为后现代诗歌写作中一种质素。这在古人以及怀抱古典标准的人那里,简直是十恶不赦。
四、古今诗语的主要分野
以上胪列有关月亮九种写法,在古诗里还真找不到先例,此举并非鼓吹今人如何超越古人,而是想证实古诗与新诗是接近于两种不同制式的写作。如果死抱古今中外“同质性”标准,当然可以非常轻松蔑视新诗种种不是,如果换一个视角,就可以撷取今诗在古人荫影下仍会涌冒出许多新质素,那么结论就完全不一样了。
必须承认,古诗的千里婵娟,经过多年整容,固然保留天生丽质,但变化缓慢甚至停滞,那是农耕时代超稳定心理结构的产物,于此带来恒常的审美惯性。我们发现,二千年来,多数月亮依然徘徊在极为稳定甚至老化的谱系上,大诗人名诗人也难逃某些类型化模套,月亮的同质性意象周而复始地循环着:
银钩:“一曲银钩晓,宝帘挂秋冷。”(王沂孙)
玉盘:“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苏轼)
玉环:“高星粲金粟,落月沉玉环。”(白居易)
玉轮:“玉轮涵地开,剑匣连星起。”(骆宾王)
飞镜:“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辛弃疾)
玉弓:“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李贺)
冰鉴:“绛河冰鉴朗,黄道玉轮巍。”(元稹)
千年月亮意象,几乎集中在“近取臂”的形态:钩——盘——轮——环——弓——玉——璧——镜——鉴——;同样,月之光谱也因因相袭:清光——清辉——澄彩——澄辉——澄清——明晖——朗晖——珠晖——流光——流彩——流影——银华——银花——素练——素寒——凉波——凝波,文言诗语落入某种流程和“填充”式陷阱。
文言诗语的固化,源于无法逾越的语言格式:句的字数限制、篇的字数限制,包括平仄、对偶、押韵的限制,使无限的诗情画意只能在极有限的单字范围内交流,叫意象语象的推陈出新愈到后来愈变得乏善可陈(难怪鲁迅会感慨诗做到唐代就可以了)。为适应规范好的格式,也为有限形式的局部求新,古代诗人总是对自然意象进行反复剪裁浓缩,推敲便成为普遍手段,锤炼蔚然成风。他们殚思竭虑如何将有限语词“装进”固定的容器,语词的程式化、自动化便成了“下意识”。这种写作机制不为现代诗所推举,因为现代诗写作是一个哈姆雷特变幻着一千个面具。
再从句子的角度上斟酌。“江清月近人”(孟浩然)由于写出了水的澄清,造成人与月亮距离突然拉近的人类普遍经验,这种经验是由正确的错觉造成的,也因此上升为众人认可的审美境界。但是,古代大量类似“潮平两岸阔”“微风细雨斜”“野旷天低树”“夜黑灯火明”……都是属于类似模式,这样的普遍模式一开始是蛮鲜活的、美妙的,但用上百年千年,不免钝化了,成为某种经验的类型化、定势化,基本就静止在那儿,成为演绎性画面而非瞬间“变脸”,且缺乏更为丰富的层级展开。长此以往必成套路,到处撞车。今人所写的文言诗词之所以那么似曾相似,重复雷同,原因盖出于此。
当语词与诗写的程式化落入高科技囊中,机械制作便容易实现。2002年网络出现“稻香居电脑作诗机”4.00升级版,可作五绝,五律,七绝,七律,排律,古风。起式收式韵部均由用户设置,可实现各种方式的次韵、藏头,可智能分析命题、自助修改,并且填词多达一百五十四种。2008年厦门大学、浙江大学三位学者通过另一种遗传算法(Genetic Algorithm)(模拟自然进化过程搜索最优解的计算模型),又开发出更高级的“宋词作法”软件,在CPU 1.83GHz内存512M的低端计算机上就能自动生成诸如《清平乐·.菊》,与一般作者的水准持平:“相逢缥缈,窗外又拂晓。长忆清弦弄浅笑,只恨人间花少。菊不待清樽,相思飘落无痕。风雨重阳又过,登高多少黄昏。”机器填词的成熟达到这样的水平,再度从一个侧面证实文言诗语的程式化、自动化程度。
固然高度集中、高度概括、高度浓缩是文言诗语的优势,但同时也是一种局限,它遵守“减法”原则,因为字数太少,对于万物的感应一般只能做整一性的概括,难以对事物周遭的关系作出复杂覆盖,只好放弃细节极尽省俭。纵使有少数月亮带来突破性句子如“对影成三人”,也基本止步于月亮的特定“光圈”内,难越雷池。现代诗语就不一样了,由于自由与长度的关系、天性极不安分,故上窜下跳,左冲右突,尽可能将事物分解、打开。同样是面对《明月》,陈先发不学太白大人的邀请,而是直接进入月亮体内进行“交往”:/你到我的体内来,操汉语、做官、下棋/吃虫蛀的青菜。/吃饱了还可以去看流水/我到你的体内,笔直去向云端,我不拐弯/把群峰看得一点点地矮下去/即使吐了缕血/也要吐在暮晚的浮云上。/如果你交换,我连青衫铁拐也一道送给你。陈先发竟与月亮在身体上相互穿透、来回换位,你说奇不奇——你说咱们的古代诗仙要不要学点现代思维?
而更多热衷于进出事物周遭关系的诗文本,感受方式多是一种过程的瞬间体验与过程的经验展示,是专注于对象周遭关系的各种展开处理,而不是对对象的集中、压缩性“抽取”,因此现代诗语是采用“加法”原则。加法与减法有天壤之别。古人写“江清月近人”,现代诗人已不可能停留在这样单维、静态的界面上,而更多关注主体与“江”、与“清”、与“月”、与“近”、与“自我”——这五者(其实大大超过这五者)相互间的复杂关系,那是一种更加动态、立体、多维的瞬间打开,即“可以就一件事从多角度说,反复说,层层深入地说,可以最大限度地刻画人性人情的繁杂多变,思维的曲折幽深,逼真再现场景、人物动作、相貌甚至表情,敏捷捕捉最细微的思绪流动。”【12】藉此穷尽现代人复杂多变、曲折的情思,显然与古人的单纯不可同日而语。
例如臧棣的《月亮》表面上是博喻写法,但诗性思维则是彻底的现代。他通过互否、背谬、反诘等路径,将月亮与周遭的事物建立起广泛而松散的同盟,轻而易举联系起各种喻体:“木框中的画”,“臧有珍宝的洞”,“童话中的壳”、“迷人的器官”、“完美的金币”“傻瓜制作的陷阱”、“异教神的脚印”,还有“留在老房子里的一块表”“最沉的秤砣”“从山顶推下的雪球”等等,使得古典文言的月亮,在众多事物的包剿中,放弃自身属性,实施一次颇具现代文化内涵的“改写”。诗人通过新型的关联法,在现代逻辑牵引下,将月亮与遥远的陷阱、脚印、果实、宿营地、碳炉、舌头粘连起来。恐怕李商隐读后会蹙起眉头:诗,怎么能做这样超级的链接呢?不是要乱套了吗?现代诗语下的新月在层出不穷的幽微诗思纠缠中,继续呈现智性的分析轨迹:“它受惊时留下的壳——薄薄的,有轻微的凝痕/而且不空”;”“如果我们的耐心将渺小颠破,/它难道不是宇宙之痣”;“那些光线像是直接/从箴言分泌而出”;“如果你敢想象黑暗中/有那么一支毛茸茸的手,那么它就是那面手柄上/被攥出细汗的镜子”;“它绝非只有一只眼/但它像只有一只眼似地瞪着”。类似这样现代的诗想、诗思,彻底变更了文言诗歌以名词为中心的诗语结构,广布发散性、辐辏性思维、思路。
但是历史的沿袭根深蒂固,中华诗词学会的广大同仁们,矢志不渝继承传统,精神十分可嘉。看老将新秀写“惊月”吧,欲想翻新,但结果不是“荷风摇曳惊月色,柳雨腾空揽云端”,就是“飞霜无心惊月色,翔鸟有意和琴声”——几乎分不清张三李四、唐宋元明,横来竖去怎么写都落入“遗响遗韵”,对于最讲究创造性的诗歌来讲,岂非大忌?
看现代诗人怎样“改进”:
曾有数次我被月色惊起
那沉沉压在身上的粘稠而模糊的
喘息是一头无辜之兽的喘息
它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诞生
耸着肩双爪陷进我蝉翼般的胸骨里
而今我醒来感到钻石一样的月光
会倏然洞穿身边裸露、颤摇的一切
它会化为青烟?或隐着形不肯离去?
——哑石《青城诗章》第26首
月色转化为兽的喘息,月的爪子卡入肋骨,月色会洞穿、也会化为青烟,瞬间体验和感悟突破笼统的套路,向各种可能的裂隙漫去,它带来了审美新意向。以此断言,现代诗人的潜意识、第六感觉、莫名意绪、飘忽意念、瞬间印象、神秘体认、及其快速时空变幻、断裂感……与现代智性、现代逻辑、现代语法结合,有别于文言诗语固化的模套,开辟了现代诗语新通道,它追求无限中的众多可能,包括“无形便是型”的可能,这不能不迫使我们重新打量,古今诗歌的审美范型是否应当做出适当“剥离”进而进行独立“注册”?因为两者在实际写作上已然分道扬镳。
可是多数人还一直拿古典诗为标高,这是由于人们长期受古典美学熏陶,更愿意认可古今诗歌的同质性,并且坚定地以同质性贬低新诗,要求新诗全心全意去依附、继承古典,却忽略语境发生重大变迁时,应与时俱进地以现代感受、现代体验的确立为诗写圭臬。
尤其从创新目标出发,笔者强调古今诗歌的差异性,强调两套不同感受体系所形成的诗语的分野,强调现代诗出现了许多新质素:繁复、关联、发散、超速转换、远取譬、思辨、审丑、审智、复调、对话、细节等。故而确立文言诗与现代诗是两种不同制式的诗歌,更符合诗歌发生学、诗歌写作学追求创新的根本标的。对于写作者来说,与其在同一性的防线上加固“守常”的工事,毋宁在差异性的彼岸开辟更多求新求变的登陆点。
在笔者眼里,文言诗歌是种晶状体的诗歌(类似水晶),内部的分子结构排列十分匀称密切,有型式、有周期性和方向感,相互投射,晶莹剔透,圆润照人。现代诗明显迥异于这种晶状体,它越来越离开高密度聚合、高强度凝铸的属性,而启用更多包括对话、复调、盘缠、松散的组合方式,其状态业已构成对晶体结构的瓦解:分子运动近乎无规律排列,没有固定熔点而有很大的粘滞性、弥漫性、可塑性,属于固体、气体、液体间的混合物(如果有的话)。现代诗的这种非晶状现象,为何一定要牢牢维系在晶体序列中,而不能自立门户呢?
对于文言古诗来讲,其审美规范主要体现在不即不离,深文隐蔚,余味曲包之间,它遵循“因境造语”的原则,融汇自然,构设意境,力求以精致、完美的意象,即纯度极高的诗语来酿造氛围、境界,让人们流连忘返陶醉其中。而现代诗因了都市生活对古典诗情画意的瓦解,在田园模式迅疾向都市模式嬗变中,多以智性的精神审度生活的况味,叫人们在随机的领悟中理解和返观世界。因此现代诗的审美张力削弱了文言时期比较圆融的性质,更多表现为含混的模糊、冲突的互否、变形的畸联、反讽的“佯装”、多重的戏剧性等特征。古典时期那种浓缩集中圆融的张力变成了悖谬的发散式张力。
近期,诗歌批评家陈超在给笔者的信中也比较了现代诗与文言诗的不同:不是说传统诗歌结构就没有张力,而是说现代诗结构更强调张力。二者之间的差异性体现在,前者往往靠克服结构中的逆反因素获得结构的和谐平稳,而后者往往靠捍卫结构中的冲突矛盾,获得“复杂经验的聚合”。很明显,几种相近的意味组合在一起就没有多少张力,而几种相异的意味组合在一起才会有强烈的张力。相近意味的组合是“加法”,相异意味的组合是“乘法”。显然,“和”与“乘积”在含量上是不同的。【13】
综合上述思路,笔者最后小结文言诗语与现代诗语的分野差异,聊作参考:
文言诗语是建立在以单字为支撑点的对仗型结构基础上;以空间性为主导的经验言说形态;遵循“起承转合”的意脉逻辑,做较小跨度的变形变意;它依托并激发字词本身的弹性,形成高纯度、高精度的晶体写作范式。现代诗语则是以词句为基本单位的自由随机形式;在非统一语境中做较大跨度的变形变意;呈现以过程为主的意绪化体验;在松、宽、散的语境中渗透较多的知性成分和异质成分,属于非晶状体的驳杂与混沌写作。文言诗语特别推举不即不离、严谨整一的自然、田园意象,追求形神兼备、浑然天成的意境境界,充满精工的诗情画意。现代诗语则融入瞬息万变的都市模式,自觉或不自觉疏离着古典美,在“无形便是型”的开放中,集结另类悖谬的诗意,甚至不排斥那些世俗的、散装的、粗鄙的非意象化“诗意”。
文言诗语得益于“竹节式”的语言结构,以字的竹节延展生命【14】即源于字词本身的“内爆力”,格外倚重字词自身的伸缩、扩张和铸炼的弹性(一个“绿”字、“闹”字就可盘活一首诗,这在今天几乎无法做到),故点铁成金俨然成为文言诗殿堂的门神。而现代诗语则靠拢逻辑性语言,讲究“间性”张力,讲究语词内部和语词之间的关系,讲究相互之间的广泛联络网结,即讲究整体“句群”“语篇”效果,故而轻慢炼字,看重复杂的纠结关系和整体语境,追求关系中的多重可能和生成。设若说,优质的文言诗语,一半取决于字词弹性的集中引爆,那么现代诗语的确立,至少一半来自张力的“布设”。
摘自:现代诗语与文言诗语的分野——两种不同“制式”的诗歌/陈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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