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和哈尔滨的几个朋友去了一次呼兰县,参观萧红的故居。在我的记忆里,呼兰很小。实际上,当时我们乘车而入,乘车而出,并不知其大小。入萧红故居,进前院,没见着浸死“团圆媳妇”那口大缸,也没见漏粉工人们住的那间“会走的”房子。院落干干净净。进了正屋,西间挂着萧红、萧红和萧军、萧红和丁玲等人的几帧照片,还有些名人的题词。东屋布置成原来的模样,桌几和太师椅等。至于后院,似有一磨盘。也应有一口大缸的——不过萧红说,那缸已经打碎,碎片底下住满了潮虫。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总之那次去呼兰,印象很浅,时已初冬,景色萧然。
萧红的天性是快乐的,她的一生中也确有过快乐。在祖父的荫护下,她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她家的后院是她的天堂。她周围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后来,当她成为作家以后,在鲁迅的荫护下,她又一次品尝到了快乐。这时她的天堂,不是小小的后院,而是大大的上海了。萧红是那么的容易快乐。只要有一点点值得快乐的事情,她就能笑的满地打滚,笑的流出眼泪。她能从身边平常的事物中看到快乐的存在:一朵野花,一堆潮虫,一个碾盘,一座会走的房子,一个突然降生的小孩儿。她所遇到的一切,除了惊奇,便是快乐。她是上帝撒向呼兰河边的一粒奇异的种子。然而,萧红的快乐,必产生于浓茂的树荫之下。这树荫必须大得能笼罩住她的心灵,能够笼罩住她生命的边缘,使她感到足够的安全和自由。所幸的是,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她得到过两次参天伟树的荫护:童年时的祖父,青年时的鲁迅。不幸的是,他们给她的快乐的时间又是太短了。
我相信萧军和端木蕻良都曾试图给萧红以可能的快乐。他们也曾试图为萧红制造一个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自由的空间。然而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张力,足以笼罩萧红灵性。萧红张开羽翼的时候,他们为她所筑的小巢就轻而易举地被击碎了。我相信他们都爱她,也竭尽全力地保护她,可是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既能放飞这只孤傲之鹰的同时又能为她遮云避日,因此,萧军和端木都很痛苦,而萧红的快乐和惊奇,也变成了惊惧与惶惑。萧军与端木给予萧红的荫护,反而成了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
我见过萧军先生。那是在八十年代的初期,萧军先生到学校的大会场里给同学们作报告。他是一位结实、魁梧的老人,讲话如钟。这可能是由于他坚持练武的缘故。他侃侃而谈,对同学们给予亲切的厚望,因为他忘不了当年鲁迅先生对青年学子的热忱。他很自负地声称他有一副“钢筋铁骨”。那时同学们比我知道的多。提问时,有人不仅提到了他的《八月的乡村》,而且还问到了萧红。对萧红,老人避而不答,似有难言之隐。当时他说:“我和萧红的事情,同学们可能知道一些,在这里我无话可说,请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于是大家就没再问。
萧军是在萧红最危难的时候伸手从泥淖里把她拉出来的,而且并肩开始了创作生涯,这是无法抹去的事实。张乃莹改姓为萧,不仅包含着对萧军的感激,也包含着以兄事之的意思。对两人的婚姻各有说法。然我读萧红的散文,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萧红始终用一种惊奇的眼光(这对她是一贯的)注视着萧军。那不是理解,而是奇怪。她奇怪男人原来是这样子的;她奇怪男人也有嫉妒,也有恼火,也有办不了的事情。更奇怪男人办不了事情时会把难处甩给女人,比如去借钱,比如去当铺当衣服。她奇怪男人的自尊心是那样了不起。有时,男人的强壮的外表之下内心又是那么脆弱。这些都在她的散文中记了下来。当一个女人有这么多的奇怪集中到这个男子身上时,她是不可能爱的。俗话说,爱就是发傻,而萧红只是奇怪地去发现,并不发傻。有人说,家中的老大都有一种自生的品质,那就是感恩。所以,萧红必嫁萧军,因萧红永远是个知道感恩的人的缘故。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代表作品,也是现代文学中的珍品。里面没有完整的故事。开头的一些章节写呼兰河的环境和风俗。这样的写法难以引人入胜,然萧红富于个性的笔法营造出一个浓郁的氛围,使人在呼兰河的背景下一步步走入萧红的视野,走进萧红独有的心灵世界。现代作家行文缓慢稳健,是一个普遍的特点。萧红也是一样,但她的缓慢稳健的叙述中却有灵性飞动,这就是许多年后我们仍然喜欢她、阅读她、被她感动的缘故。《呼兰河传》接下来写了一些人物,每个人在萧红的笔下都是那么准确鲜活。现在看来,《呼兰河传》更象一部大散文,但无关紧要,在书中,我们看到了那个年代的悲惨历史的同时,还看到了沉闷贫瘠的呼兰河边生长着一个灵性飞动的“我”,使我们不再绝望。萧红就是这样把我们送入悲哀,又把我们从悲哀中解放出来。
萧红的作品很少,好在她作品本身可读出她短暂生涯的影象。她给我们留下了几幅照片,这些照片放大了挂在她旧居的墙上。我最喜欢1935年她和萧军在上海的合影。萧红的“刘海”压住了眼眉,两只不大的眼睛有点儿向上斜视,嘴里咬着一柄烟斗。时萧红24岁,看上去要小一些。她的“大哥哥”萧军英武地站在她的身后,斑马服衬衣,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红领巾”样的东西。
我有机会再去呼兰拜访萧红的故居,相信那时会有一些新的感觉。然而,不去也罢。在我的心里已珍藏了《呼兰河传》中所记述的许多珍贵的形象:漏粉工人住的那间“会走的房子”,团圆媳妇,冯歪嘴子的爬满藤蔓的小窗,祖父,童年的萧红和呼兰河……
萧红 萧红和萧军 会走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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