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学诗”是《红楼梦》中非常精彩的篇章,也是香菱凄惨人生中最明媚的一刻,而对于古诗文爱好者,也能从中窥探古诗写作的一斑。
01
香菱拜黛玉为师,黛玉给她布置了功课,以“月”为题作一首七律。香菱同学前后共作了三首诗,直到最后才圆满完成了作业。
初读红楼时,我根本没有看出这三首诗的区别来,想必懵懂如我小伙伴不在少数。
先看第一首: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薛宝钗对此的评价是“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也就是说这首诗路数不对,诗根本就不是这么写的。
但依我拙见,这明明写得相当好了,平仄押韵、起承转合有板有眼,且句法工整文采斐然,怕大部分中文专业毕业生都达不到这个水准。
而黛玉老师却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黛玉老师不愿意打消学生的积极性,所以比较委婉,却仍然认为这算不得诗,已入了歧途,需丢开它重新来作。
然后香菱同学废寝忘食地作了第二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这首诗香菱本人“自以为绝妙”,却依然无情的被黛玉老师否定了“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
林黛玉是个十分合格的老师,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香菱的问题,这也是初学者最常犯的错误。
02
诗是形式与内容的结合,形式很容易把握,难在内容。
第一首诗之所以算不得诗,是因为意象不成体系不能构造意境。
意象与意境的塑造是诗的核心技术,但第一首诗中只套用了些程式化词语“玉镜”、“冰盘”等,都算不得意象,“诗人助兴”与“野客添愁”虽然有些许意味,却情感支离不成体系。
写诗就像建造园子,移步换景一气呵成,情景相生,境象交融,言有尽而意无穷。
黛玉老师之所以说这首诗“不雅”,不是说它用语粗俗,而是它的表达方式不够优雅,没有将情入景,没有把“境”从“象”中营造出来,没有将万般不可思量、不可言说的情愫不着痕迹地融入字缝之中。
第二首诗的“穿凿”可理解为用力过猛。
情淡为文,情极为诗。诗是极端情感的极端表达,情感如洪流水到渠成,切不可为了写诗而写诗、为了表达而表达,明明情感枯竭,却非要穿凿以求,像哭不出来的演员使劲憋泪,这样的作品必定生硬滞涩。
所以薛宝钗说“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诗从胡说来”就很妙,好诗的妙处就在于“胡说”,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直”似无理,“圆”又俗套,但此情此景却非这两字不能道尽。
然此“胡说”非彼“胡说”,诗是将平生无限事付于只字片语中,大浪淘沙历尽浮沉后的诗句被清洗的练达干净,字字句句“淡而现成”,正如黛玉指给香菱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历经繁华后的简单,穿透喧嚣后的安宁,尝尽百味后的散淡,是诗最高级的样子。
03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这是黛玉老师最开始说的话。
“立意要紧”、“意趣要真”,等香菱悟透之后竟于梦中得了八句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诗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却可惜没有正面写黛玉对它的评价。
为什么这首诗是好诗呢?
首先它的意象与情感是完整的,通篇写“月”的孤独,一连串的意象“千里白”、“五更残”、“秋闻笛”、“夜椅栏”全是清冷孤寂的,在一层叠一层的孤寂之上发出了感叹和诘问——为什么不使它永团圆呢?
汹涌的感情喷薄而出,言尽意远,读完让人余恨悠悠。
其次情景交融、物我合一,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中没有闲笔,没有不带感情的风花雪月。
从“精华欲掩料应难”一句起就借月写人,“人”即香菱自己,整首诗即是香菱人生的凄美的注脚。
本是大小姐的香菱却被拐卖做了薛蟠的小妾,宝玉叹她“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正是“精华欲掩料应难”。
但她的内心却是凄苦孤寂的,是“影自娟娟魄自寒”,有“一片砧敲千里白”的高洁,又有“半轮鸡唱五更残”的苍凉。无数个夜里,她像孤独的月一样抱守着她的残缺,梦境深处她又何尝不是一遍一遍地思念着父母家乡,一遍一遍诘问着命运,缘何不使永团圆?
《毛诗·序》中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包含了实用与审美的双重功效,缺一不可。
诗不是换换行把长句变短,也不是七字格、五字格豆腐块般的排列,而是把不可琢磨的情感具像化,打破时间与空间的壁垒,让本来悲欢并不相通的人类产生共情。
当读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时,突然间便感受了1306年前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有多么想家。
这就是诗最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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