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三十那天下午风大,妈妈担心上坟引发山火,吃完年饭我们就没去上坟。
第二天晴暖无风,拜年的亲戚一上午来了两三拨,只有一个姑父留下来吃了午饭才走。姑父走后,家里其他人也出去亲戚家拜年,只剩下妈妈和我。
妈妈记挂着上坟祭祖的事,虽然没有男子一起,我们还是拿了纸钱和鞭炮出了门,走到半路,为防万一,妈妈又回家提来了半桶水。
去年除夕爸爸墓前有一枝红色的绢花,于周遭冬日萧瑟枯败的景象里看起来非常突兀,曾经让我和姐姐大吃一惊,后来知道是妈妈清明时置放的,因为她觉得“他还是个年轻人呢,会喜欢热闹,喜欢有些颜色。”
今年爸爸坟头的花更多了,大约是去年清明时妈妈插上的吧,在一大捧大红大紫鲜艳的花朵里,我还能认出去年的那一朵红。
我和妈妈点燃一叠纸钱,坐在满是枯叶的地上,耐心等着它们全都烧成灰烬。
妈妈说:“这些钱你慢慢用啊,要一直用到清明才有新钱呢。”
我也想说“爸爸……”可是并不能出声,只把一朵有些歪斜的红花扶了扶正。
“你还记得隔壁赵婆婆的外孙汪老三吗?”妈妈突然问。
“记得啊,跟我一般大的。他不是已经不在了吗?”
“是啊,是个可怜人。年轻轻得了尿毒症,去世之前有几年,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有一回走亲戚,他也在那里。他听出了我的声音,要别人扶着他过来跟我说话。”
“哦?他跟您说了什么呢?”
“他说‘您看我这什么命啊?小时候他们说要把我换给您做儿子的,要是真换了就好了。如果真的换了,大概我的命就被改了,就不会得这样可怕的病了吧。’我吃了一大惊,他怎么会这么说呢。”
我也吃了一惊:“您怎么会不知道呢?我都知道。不是您告诉我的吗?难道是爸爸告诉我的?”
妈妈说:“不是我吧,我也只是听别人传过这样的闲话,以为他们开玩笑。是儿是女,都是我的孩子,再苦再难,我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给别人养啊。没有,从来没有人来跟我说过这件事。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流言的。”
“爸爸那时候不是常年被派在外吗?一个月才回来两三天。汪老三的爸爸跟他一起做事,听说他们的关系好得赛过亲兄弟。汪伯伯那时候已经有两个儿子,我们家已经有大姐和二姐。那时候您正怀着我呢,汪伯伯家的也怀着他们家的老三。汪家想要个女儿,你们也一定盼着我是个儿子吧。大家都觉得很可能汪家还是会生儿子,您还是要生个女儿。一起做事的人一撺掇,这兄弟俩就约定如果汪家老三还是儿子,颜家老三还是女儿,就对调一下。我听说的大概就是这样。”
“你爸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大概没敢跟你说吧。反正汪老三出生没多久,我也出生了,果然汪家还是儿子,颜家还是女儿。”
“那你爸怎么没跟我说要换?”
“听说我生下来,爸爸只看了我一眼就不肯换了。因为他‘背信弃义’,汪伯伯还跟他断了来往呢。”
“是啊,你爸对你们都很疼爱,所以我从来没信这些闲话。说起来你爸还是对你偏心些,他怎么会舍得拿你去换一个别人家的儿子。”
“可是汪家是认了真的,听说汪老三刚出生,我们爸爸还带着茶点礼品去看望,大家就对小婴儿说‘这是你爸爸哦。’然后又指着汪伯伯说‘这是你亲叔叔’。我还记得汪老三每次来他姥姥家玩,我要是也在,就有好事的大人们说‘哎呀,汪老三,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妈妈哥哥都不想要你,想要拿你换颜家的三姑娘呢。可惜人家颜家也要三姑娘,也不要你。’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事,还觉得特别骄傲。我还记得汪老三每次来了,都要在我们家附近晃悠。我跟他从来没有直接说过一句话,但我记得他盯着我看的眼神,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想来,一个几岁的小孩子的眼神里竟然混杂了那么多复杂的情感,有羡慕,有嫉妒,甚至有恨意。”
“真是个可怜的人。”妈妈小心翼翼用手里的小棍拨开轻薄的纸灰,检查是否还有没有充分燃烧的部分。“他这年轻轻地就走了,留下孤母寡女的。”
“谁不可怜呢?可怜的不是他,是他留下的人。妈妈你,也是年纪轻轻被留下的最可怜的人啊”我心说,嘴里却言不由衷:“是啊,如果当初你们真的交换了孩子,说不定所有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呢。爸爸不会那么早就走,汪老三他……”
“瞎说,反正我是怎么都不可能把我的孩子给别人的。”妈妈打断了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枯叶,说:“我们来放鞭炮吧。”
“好,我们来放鞭炮。”
午后暖得仿佛阳春三月,因为坐得久了,能看到各种形状的绿叶已经悄悄开始舒展。除了两朵嫩黄的蒲公英,一小片蓝紫色的阿拉伯婆婆纳,我还发现了几朵纤细的老鸦瓣,这种六瓣小白花,与蒲公英和婆婆纳一起,是我心里春寒料峭时的乡野三美人。
又一个春天它来了。
一株老鸦瓣通常开两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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