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我虽胜犹败

这场战争，我虽胜犹败

前几天，我和你看了一部电影《摔跤吧，爸爸》，这部一上映就在国内叫座的影片并没有过誉，而最动人的，莫过于吉塔和她的父亲隔着电话线那一幅长长的画面:电话这头，满怀心事的父亲深深蹙眉，电话那头，后悔莫及的女儿泣不成声，最后，她轻轻地，哽咽着说:“对不起……”那一刻，我注视着专心看电影的你，心头百感交集，电影可以让少年脸上皱纹纵横，可以让眼角的泪冲刷去所有的误会和愁闷，但生活的沙砾却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点打磨着你的容颜，电影落幕，演员擦去油彩画出的沧桑老态，岁月流逝，生命的年轮却无法逆转，我突然惊觉，你已步入知非之年。

真快啊，昨日我还在仰头注视爽朗笑着的你，如今我们并肩而行，你却只到我的耳边，你老了，这似乎是一瞬间的事，究竟是怎么老的，我却说不出来，但那些最细微的旁触，也许是我太粗心，才没有察觉。我拼命在脑海里想，是不是大四回来那一年，你站在站台前的寒风里，就被那猎猎的风吹得衣衫里不再结实?是不是母亲被误诊的那段日子，无眠夜里的冰冷月光染白了你的鬓发?是不是厨房里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的一袋袋米面，压弯了你曾经挺拔的腰杆?还是我一次次自以为是的据理力争，一句句咄咄逼人的高谈阔论，让你越来越沉默了言语?

父母与子女的故事，从来不会一直是首悠然愉悦的田园牧歌，有时候，缘分像是成了战争，剑拔弩张，虎视眈眈，彼此面对的，仿佛是前世今生的冤家，这最亲最近的人，因为亲近，就拥有能够让彼此伤心的最锋利的武器，因为我们不会给对方设防：你拿新看到的养生之道对我频频提醒，我翻着白眼批判那是伪科学；你为我的工作指点迷津，我说那些道理早已时过境迁；你劝我要有容人之心海纳百川，我反驳动物凶猛何来孔融让梨；你和亲戚回忆我小时候的趣事，谈到乐处喜不自胜，我无奈而尴尬地别过脸默想，为什么总是聊着这些……后来便是争执，我失望地想，父母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也会有错呢？我执着于对错，在天平的两端百思不得其解，你垂下眼睑，饮一口老酒，转身看夕阳里的炊烟。

那年冬天，又一次徒劳无益的沟通，让我心灰意冷，我们只好相互后退，避开对方的目光，我学着两耳不闻窗内事，游走在自己的世界，像一只封闭的蚌壳，不再试图交流 。那年的冬天，心里的冰雪比落在街面上的厚许多，爷爷的病重，让你忙碌了许多，但死亡却没有妥协，漫天的风雪里，我们送葬了爷爷，你的鬓发似乎变得更白，又或是风雪太大，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终于走过去，挽住了你的臂弯，你轻声说:“从此以后，爸爸就没有爸爸了……”我惊讶于从不示弱的你眼里含着的泪，我惊讶于你对我显露的无助，那一刻，被我搀扶的你，步履那么沉重，而从那以后，你似乎再也对我没有了往日的暴脾气。

是我胜利了吗?也许吧，然而昨日读书看到的一段话，让我泪流满面: “我们聊天。他的话变得特别少，只顾盯着我傻笑，我无论说什么，他都点头。我说：‘爸，你也说点什么吧。’他低了头想，突然无头无脑说：‘你小时候，一到冬天，小脸就冻得像个红苹果。’……”我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我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蹦蹦跳跳往前跑，时不时回头催促你跟上我的脚步，却不知道，父母与子女的故事，其实就是别离，你是多么不愿意承认，你再也追不上我，哪怕你想要努力追上，我留给你的，也仍然是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所幸，你还有记忆，那些我们一起的，曾经亲密无间的记忆，你努力想要一切不改变，我却那么残酷，不断用言行提醒你，那些都已成为过去。

电影《摔跤吧，爸爸》里，那场父与女的角斗中，一心求胜的吉塔牢牢压制着那终于精疲力尽的父亲，时间到，她胜利，站起来，她拍去身上的沙土，观众们默默注视，没有鲜花和掌声。

我和你的战争里，我寸土不让锱铢必较，你叹息，让开了手中的“士”，我大喝一声:“将！”那时我以为自己胜了，现在却终于明白，这场要你承认自己老去的战争，从一开始，我就应该认输，多么希望变回那个对这个世界满是好奇的我，欣喜地叫喊:“爸爸真棒！”我记得那时你明亮的笑容，绚烂过六月里最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