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寨塬上的杏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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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诗》收录了近5万首诗歌，诗人多达2200人。要说其中描写荣华富贵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但如果要说其中描写清贫穷苦的，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元稹的三首《遣悲怀》，也是中国古代最为有名的悼亡诗之一。

《遣悲怀》（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遣悲怀》（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遣悲怀》（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邵寨塬上有荣华富贵吗？我却不知，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果要说清贫穷苦，那确实可以用罄竹难书来形容了。当然“罄竹难书”是个贬义词，那就用“多如牛毛”好了。

随便举一个例子，在煤油灯之前，邵寨塬上还有一种照明工具，那就是清油灯。清油，就是植物油。《红楼梦》中李奶妈形容贾宝玉是“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我们那时候连灯台都没有。拿一盏小碟子，里面倒上清油，用从袄子上拆下来的棉花捻成绳子，就算是灯芯了。如果说煤油灯是“星星之火”，那么清油灯就是“米粒之珠”了，只能照亮方圆数米的范围，堪比“鬼灯萤火”。清油灯燃烧起来最大的好处就是省油，而且散发出一股植物油的清香味道。

唐朝诗人韩翃有一首举世闻名的代表作《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唐诗中经常以汉代唐，例如白居易《长恨歌》首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岑参的《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写道：“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你看，唐朝就有蜡烛了，但是邵寨塬上绝大多数人家还是用不起。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正月十五晚上小孩子挑灯笼的时候才会用到蜡烛，母亲还会在案板上点起一支，旁边盛满小麦的粗瓷大碗里插了三支点燃的香，供上特制的馒头，邵寨塬上称之为“耍货”，用面粉捏制的各种动物形象，搭在锅里蒸出来。这样做的目的是祈求灶王爷向玉皇大帝汇报这家一年来的所作所为时说点好话，就如同别的地方人们会给灶王爷嘴巴抹上蜜糖。

如果连清油都没有，那就只能黑着，上炕睡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也。

如果连清油都没有，那就只能用别的事物代替，来源于大自然的某样东西，比如杏核。

杏子成熟后，杏肉可以吃，也可以放在太阳之下晾晒，风干之后形成邵寨塬上的土特产——杏干。到了冬季食物匮乏的时候，可以蒸热撒上白糖当做零食吃，又酸又甜，想起来就美滋滋，令人两颊发酸，口内生津。

杏核就是杏子的种子，外面包裹有一层坚硬的外壳，里面就是杏仁。杏仁分为两种，甜杏仁和苦杏仁。甜杏仁来自嫁接后的杏子，邵寨塬上有个专有名词，名曰“接杏”；苦杏仁则来自未嫁接的杏子，也就是常见的野杏。野杏个头小，挂满枝头，也叫“毛杏”。

杏仁主要含有蛋白质、脂肪、糖、微量苦杏仁苷，具有软化皮肤和美容的功效。其中苦杏仁还有平喘止咳，抗击癌症的作用。

将杏仁从杏核里“解救”出来，炒菜时扔几个进锅，利用热量把杏仁里面所含的“油水”榨出来，然后倒入菜蔬进行翻炒。有限的几个杏仁，到底能榨出多少油水呢？答案是寥寥无几，只是聊以慰藉罢了，聊胜于无，稍微沾染一点油星子就行，这实属清贫穷苦人家的无奈之举了。

杏核面，准确来说，应该是“杏仁面”，也算“忆苦思甜”的一种面食形式。面条白嫩，软糯香甜，杂和菜粗线条的植物纤维，营养丰富，杏仁脆生生的，入口微苦，全都混杂在这碗连锅面里，热气腾腾，使人大快朵颐，不光满头大汗，全身也是大汗淋漓。那幸福、满足、充实的豆子大小的清泪就扑簌簌地落到海碗里。

2000年，我二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陈三德站在三尺讲台上语重心长地对学生们说：“苜蓿曾经救了我的命啊……”

苜蓿面也是邵寨塬上连锅面的形式之一，在这里，苜蓿和杏核都是作为下到锅里的菜为人所知。苜蓿，可以从田地里撅，有人栽种，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杏核呢，除了自己去捡，还可以通过游戏去赢。

这就是邵寨塬上经久不衰的民间游戏——“弹杏核”。最少两名玩家参与，也可以多人。人数越多，难度越大。

首先就是“猜拳”环节，两人或者多人同时伸出手掌，看谁预备的杏核多，谁先弹。如果多人游戏中有人手中杏核数量相等，则需要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出先后顺序。

游戏有“单”“双”“多”三种形式。将所有杏核同时抓在手中，一股脑儿撒向地面，相互挨着的就是“弃子”了，必须要清除出去，排除在外，属于搁置再议的内容。

“单”有点类似于打台球，在你要弹的两个杏核之间画一条横线，告诉对手接下来你要弹这两个。用随便一个杏核作为“子弹”，弹击向另外的那个。碰到了，则成功，你可以随意拿起一个，作为战利品，放入口袋；如果没有碰到，则表示此轮失败，换对手上场。

“双”的玩法和“单”一模一样，只不过收取战利品是“一箭双雕”，“碰面”的两个杏核你都可以拿走。

“多”的规则是，如果一个杏核被弹飞出去，同时触碰到很多杏核，那么这些杏核都归你所有。

等最后一人赢下仅剩的杏核，回头处理头家撒出去时相互挨着的那部分，可以大家平分，也可以找出任何一种公平的方式，大家继续通过游戏赢得它们的归属。

一句话，看你怎么“告”。“告”就是告示，提前公布比赛规则。比如“单”和“双”的玩法中，“子弹”杏核如果碰到目标以外的任何杏核，不管是一个还是多个，都被立即判定为失败。

我当年也是这其中的行家里手，赢的杏核，除了用来卖钱，补贴家用，就是做杏核面，混个肚儿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