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屋

作者: 勇敢_07d5 | 来源:发表于2023-01-11 17:02 被阅读0次

    土墙已经塌了的老院子门前有棵梧桐树,树长了十多年,却并不粗壮。它长在大门的正前方,一个小巷子里。在它存在的许多年里,只记得紫色的大花落在门前,那花大且香甜,招来许多小虫落在嫩白的花管儿里。

    老院儿的土墙屋在一个雨夜塌了西南的屋角,那个土墙屋,在我出生之前早已存在,估计四十多年了。中国的发展如此迅速,十年来,我从农村到城市,各处所见,皆是高楼大厦。可老家的院子里,还有一座三间房的土墙屋。从记事起,那三间土屋是猪圈,在那之前,爷爷奶奶在里面住着。3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对她的记忆很模糊。印象最深的是,她在县医院住院,弥留之际,我妈骑二八大杠带我去看她。一张很瘦的脸插着管子,没有病床高的我默默仰头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大人们在说话,她转头看到我,用皮包骨的手揪了一根香蕉递过来。许多年过去,记忆都是灰色模糊的,只有那根黄艳艳的香蕉,仿佛还在眼前。

    而立之年的我,经常因为要不要相亲、要不要结婚、要不要借给亲戚钱,而跟父母吵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有时气的胸闷气短、月经不调。他们说我气性大、脾气古怪、自私,一点小事就要跟自己的父母生很大的气,以后到了婆家可怎么办,谁能跟我好好过日子。他们说的是外在的事实,一些我不愿改变的事实。经历几十年的无效抗争后,他们早已向命运妥协。给我找个隔壁村,知根知底的婆家,老实本分的男人,逢年过节回婆家的时候,顺便回趟娘家。等年纪大了,方便照顾他们,完成一个女儿的使命,中国农村女性,几千年来的宿命。

    3岁内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奶奶抱着我在村里来回穿梭,样貌丝毫记不住。下午在三儿子家捣辣椒面儿,傍晚去小儿子家烙馍,半天也要掰成两掰儿用。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一群孙子孙女。烧锅做饭、照顾子子孙孙、地里干活,跟儿媳妇生气吵架,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男人,直到七十多岁瘦成一把骨头,心脏病发住院,没多久离世。这一切,好像在她生下来的时候就安排好了。这样的一生,在老家的农村,都算是命好的人。

    小叔家的老院子是个大木门,门槛儿很高,3岁的我跨不过去。但经常的,堂姐会把门槛儿卸掉,带我从底下钻过去。钻到院子里,摘又小又酸的葡萄。院子里有两排葡萄架,不知道是土质原因,还是疏于照料,葡萄结的不大好。萧县的葡萄、砀山的梨、帽山的萝卜、瓦子口的葱......顺口溜好像是这样的。萧县的葡萄是好吃,我们村儿种出来的却一般。葡萄架挺好看的,枝干苍劲,蜿蜒而上,叶子细密。一株间隔一株,枝叶在头顶盘成浓浓绿荫。直到现在,也有人在院子里栽葡萄架,结不结葡萄不重要,看看也是好的。凡事有利有弊,葡萄架招蛇,于是浓浓绿荫的美丽像它枝干上的尖刺一样,让我敬而远之。

    奶奶在小叔家院子里,用鏊子烙馍。先找几块断截的砖,支起鏊子。用麦穰烧火,一小把一小把的往鏊子底下填,等鏊子冒烟了,用细擀面杖把擀好的薄面饼在鏊子上快速翻几个过,烙馍就熟了。细擀面杖翻烙馍是个技术活儿,一不小心就翻到鏊子边上,粘上麦穰烧完的黑灰。我喜欢吃粘上黑灰的烙馍,有草木的香味。

    爷爷是个高寿的人,活到九十多岁。奶奶去世后,他每天坐在路口的石头上,不抽烟、不拉呱、不看书、不打牌、不下棋,就是一动不动的坐了二十多年。同村的老太太也经常在那路口坐着,家长里短的说些过去的事。他不理人家,顶多嗯两声。后来老太太去世了,他自己在路口坐着,从早到晚,春夏秋冬。杨树叶绿了又黄,被秋风扫落一地。

    虽然一个村住着,在成长的二十多年里,没说过几回话。小时候去他屋,他拿月饼给我吃,但要求在屋里吃完再出去玩,我并不喜欢齁甜的月饼,但在他看来,是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了。至于为什么要求在屋里吃完,因为他看不得小孩,一边吃东西一边疯跑。而且以我的怂样子,出了屋就会被别的小孩抢走。小时候的我,怂了吧唧,总是可怜巴巴的模样。在民风彪悍的皖北,至今杀不了鸡,剁不了肉,身高1米5的我,能好好活着,多亏长了个脑子。

    2012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爷爷拄着拐棍儿来我家。远远看他过来,下意识躲进屋里了。一米八多的身高,即使弯腰拄着拐棍儿,依旧威严,我跟小时候一样怕他。他平常就在路口石头上坐着,哪也不去,等大儿媳做好饭喊他吃饭。突然来我家,让人一头雾水。他直接了当,我爸给他拿个板凳坐下后,就说要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2012年,几乎是人生的至暗时刻,考了一个普通的二本,让期盼多年的父母失望不已。那个暑假丝毫没有考上大学的喜悦,最开心的是去堂姐那里,打了半个月的工,就是小时候一起钻门摘葡萄的那个。翻出那个自己不在意的快递,因为年纪大,他手抖着看。看到学院介绍里有中医针灸,问我为啥不学中医,又问为啥不去合肥的大学,说自己以前在合肥进修,觉得合肥不错。从坐下到走,没十分钟,看完通知书就走了。后来知道,他给了我500块钱,说是因为是孙辈里唯一考上本科的。一个地主家的儿子,出生后,家族逐渐衰微,及至年近九十,好像又看到了希望。

    他们很疼爱我吗?也不是。生存的压力,耗散了大部分的精力,况且,他们的子子孙孙重孙子们实在太多了。可在零星的记忆里,还是觉得他们对我不错。如今,他们早已随着塌掉的土墙屋,尘归尘、土归土了。希望农村女性的命运,跟这塌掉的土墙屋一样,重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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