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1岁的李奶奶这几天重感冒住院,虽然有儿孙照顾,但是92岁的李爷爷依然坚持每天午后亲自来医院看看她。
瞧他今天又带的啥?保姆小陈笑呵呵地将几块绿豆糕和一瓶鲜橙汁放在小桌上。
每天这个时候,李奶奶脸上那些被岁月刻画满的痕迹,就会随着老伴的到来,全线挣扎着盛开,像一朵傲霜的菊。
今天“值班”的是李奶奶的孙女,她看了看“绽放”的奶奶,随即打趣爷爷道:“爷爷,您今天这绿豆糕配橙汁是怎么个说法啊?”
李爷爷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颤巍巍地帮老伴掖了掖被子,才用缓慢而苍老的语调道:“绿豆糕败火,橙汁治感冒。”
本来还要笑着打趣一下奶奶,家人都被老俩的狗粮喂饱的孙女,这时突然笑不出来了,她的话都被爷爷的认真哽在了喉咙里,人间能有几对夫妻像这样穿过风雨相携走到九十岁,并且感情还这么深厚的?!
李奶奶本名林翠华,20世纪20年代生人,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小时候算是生活无忧,并且还能读书识字。
林翠华长到16岁的时候,被许配给另一个更大的张姓地主家的二少爷。
没成想,过了门才看清这张二少爷是个不成器的,他抽大烟还好赌!林翠华这新嫁娘经常得独守空房,有时甚至连着两三天也不见丈夫的人影。
林翠华本还是个小姑娘,丈夫在不在家,对她来说还真不太在乎,她正好可以自己读读诗书,做做女红。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长时间,直到生下孩子,就把闲心都收一收,全心抚养个孩子。她以为她的人生就是这样了,但是命运显然不是那么肤浅。
变故发生在张家老爷突然过世之后,张二少爷吵着要和他大哥分家。
张大少爷不同意马上分家,他说瞅老二的德性,分了家他会立马把家产败光。
这也是实话,所以当大少爷夫妻俩趁老二不在家,单独找林翠华合计,要给老二做做规矩时,林翠华也同意了。
那之后没几天,张二少爷的尸身就被抬回了张家。
张大少爷哭天抢地向林翠华诉说,他本来的计划是找人朝老二的腿上打一枪,把他腿弄瘸了,他以后就不能跑出去祸祸了,结果那人一紧张直接打到老二脑袋上了!老二就这么冤死了,那人也早跑了……
林翠华就算再少不更事,这回也听出味儿来了,合着这两位的心隔着城墙那么厚的肚皮呢!
张二少爷的葬礼风风光光地办完,林翠华也就“华丽丽”地转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小寡妇。
小寡妇林翠华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向娘家“哭”诉,说她晚上总是能看见死鬼丈夫的鬼魂回来纠缠,她再也不敢在张家住下去了云云,于是顺利被同意接回娘家,至于张家,正巴不得她永远不要回来呢。
娘家人来接她的那一天,张家大院外面的白杨树上站着十来只喜鹊,一齐喳喳喳喳、几唱几和地叫个不停,仿佛它们也在庆祝,庆祝终于把那些晦气的乌鸦赶跑了,接下来将由它们这些吉祥的鸟儿掌管一切。
来接林翠华的车夫是个生面孔,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不过做事倒是稳当,他麻利地把林翠华的行李全部搬上大车,最后恭恭敬敬地扶着她这林家二小姐上了车。
林翠华也不去想回到家里即将要面对的一切,她就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路边的田野、树木,正是杏花盛开的时节,浅白色的花到处一丛丛一簇簇开得热闹,看着看着,她的表情就逐渐欢喜起来。
当林翠华轻轻哼起小曲的时候,她娘家大哥和车夫都觉得她可能被吓出毛病来了,大哥心里想,二妹这赔钱货可怎么办?车夫心里想,二小姐可真可怜!
“可怜”的二小姐因为新寡,除了被别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以外,在娘家的日子倒也算过得去。
林翠华为了不跟那些不相干的人多接触,大多数时间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早上很早的时候偷溜出去,爬到家附近的一座小山头上,看看日出,听听风吹过松涛的声音,静静地感受着这份别人不懂的自由宁静。
有一天,林翠华起得比平时还早,竟然在山上碰到了那个接她回娘家的小车夫,他正坐在树上吹一支笛子。
那笛声清脆悠扬,委婉柔和,细听好像还带点若有若无的忧伤。
林翠华直到小车夫一曲吹完才上前鼓掌道:“你吹得真好听!”
小车夫之前太忘我,并没发现林翠华,这时乍见她,着实被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树来!
“二……二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不是重点。你叫什么名字?”林翠华觉得被第一道霞光晕染的小车夫看起来毛茸茸地挺可爱。
小车夫在二小姐灼灼的眼光注视下有点窘,他低头摸着笛子道:“我叫李保成,家里排行老二,他们都叫我二保。”
林翠华眉开眼笑道:“那,二保,你能不能每天这个时侯都来这里吹笛子给我听?”
李保成心想,既然二小姐喜欢,那就吹给她听,说不定她的心病就能很快好起来!
李保成重重点头道:“嗯!”
有了李保成的承诺,林翠华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开始安静地看日出。
李保成偷偷打量着霞光山风里,恬静柔美的二小姐,她就像土崖边开放的野樱桃花,清新又娇艳!
这个秘密的约定,就这么开始执行起来。
慢慢地,山上的笛声越来越欢快,越来越曼妙,连周围的鸟儿都越来越喜欢聚集在那棵松树的周围,啁啾着聊天、说情话……
但是兵荒马乱的时代下,几乎不再有人能偏安。
“我爹……又要把我许给那个50多岁的钱司令做姨太太。”一天,林翠华望着远处喷薄而出的红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李保成的胸口被二小姐的那一声叹息重重地压着,闷得不行。他没说话,只是把笛子吹得比往日更加抑扬顿挫。
林翠华静静地听着,她听出了笛声里的不舍和缱绻,甚至愤怒和不甘。
一曲结束,林翠华仍沉浸其中,却见李保成走近她拉起她的手,一脸郑重道:“你要不嫌我愚,就跟我走吧!”
林翠华被李保成脸上异常坚定的神情所撼,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于是,在一个银霜满地的秋夜,只有月亮和几颗星星看见两人挎着简单的包袱,向着山里跑去。
逃亡的路上自然不会一帆风顺,风餐露宿那都是小事,潜在的生命威胁才是真正的压力,他们既要躲避林家人和钱司令的人手,又要小心野兽、强盗、恶人,还有在中国国土上疯狂肆虐的日本鬼子。
好在,吉人天相,他们竟然就这样颠沛流离、跌跌撞撞熬过了抗战,熬过了内战,一家人齐齐整整等到了全中国解放,那时,他们已经是个六口之家,夫妻二人凭着勤劳的双手和活络的脑子,在一个西北小城置下一份家业。
小城里锣鼓喧天地庆祝解放的那天,林桦(私奔后改名)给一家人包了一顿羊肉茴香饺子,全家人像过年一样,孩子们甚至还放起了鞭炮。
李留成(私奔后改名)帮着林桦收拾、清洗好碗筷后,拉林桦坐下来。他捧着她因为不停干活儿变得粗糙不堪的双手,看着她那双秀丽的眼睛周围出现的细纹,心疼不已:“桦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林桦任由丈夫摩挲着她不再细腻的双手,她靠向他的肩膀:“成哥,你看,孩子们玩得多开心!有你,有他们,我觉得就已经得到了上天最好的眷顾。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然而,林桦的这句预言却是晚实现了很多很多年。
当各种改革、“运动”风风火火在全国燃起来的时候,他们家有了个新邻居,女主人叫招娣,熟了之后就经常到他们家串门,对林桦很是热络。林桦也没什么朋友,渐渐地,就把招娣当成了姐妹,有时会对她说些知心的话。
招娣就这样慢慢对林桦和林桦的家事了解了一些,但越是了解,她就越在心里嫉妒街坊四邻都夸赞的林桦。
有一天,她吃着林桦让孩子送来的糕点,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刚好听到外面大喇叭里喊的对无产阶级的“号召”,于是她决定响应这个号召。
人的出身既然无法选择,那么林桦就只能是“地主崽子”、“黑五类”。林桦再次知道了,人心有时比那嘉峪关的关口还要狭窄!
大冬天的,林桦脖子上被挂了一双鞋,和其他几个灰头土脸的人一起,被激愤的无产阶级人民群众拉着四处游斗。那时候菜叶、鸡蛋比较珍贵,人民群众不舍得扔,所以林桦经常受到土坷垃“雨”的洗礼。
坏分子们还要积极接受劳动改造,以前最底层人民群众干的脏活累活,现在都交给林桦们来做。
李留成要求替林桦受“过”,但是被严正警告,差点儿就被上纲上线。林桦也不希望他再被扯进来,她都不愿让他和孩子们看批斗的场面,她说太荒谬。她只恳求他保重自己、保护好孩子们。
“成哥,要不我们离婚吧,这样对你和孩子们都好。”有一天晚上,李留成在给林桦用胶布缠那些手上裂开的口子时,林桦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李留成手上的动作都没停,他仍然像当年带林桦走的时候那样斩钉截铁:“休想!我就是你男人,孩子们就是你的孩子,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是!”
就这样,林桦白天在外尝遍各种苦,晚上回家却又被放进蜜罐里疗伤,因此被斗的人里,她成了态度最好,最坚韧的那一个。
忍了又忍,几个春夏秋冬过去,那些压人的“帽子”终于被摘了去。
这次一家人又齐齐整整地跨入一个新纪元,夫妻依旧恩爱,孩子们也都很争气,所以日子真的越过越好。
这些故事,是李奶奶的孙女在爷爷、奶奶的葬礼上听长辈们说起来的,有些事她也是第一次听到。
李爷爷、李奶奶是在同一天去世的。
那天早上,李爷爷对出院后仍在卧床休息的老伴说:“桦儿,我要走喽,以后咱只能狗咬狗各管各喽!”李奶奶含糊不清地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是握着她的手看着她。
李爷爷当天就去世了。
李奶奶让人把那支李爷爷吹过的笛子找出来,然后让人把她搀扶到他的身边,然后她就静静地坐着,最后趴在李爷爷胸口上去世。
当清晨第一缕晨光撒落在一座墓碑上的时候,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上面借用一段电影台词的墓志铭: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有着平凡的思想,过着平凡的生活。没有为我而建的纪念碑,我的名字也很快会被人遗忘。但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另一个人,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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