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家就住在公立医院隔壁的一幢公寓楼,所以闲暇的时候经常要跑到医院里玩耍。
跟一般的小朋友痛恨医院、害怕白大褂不同,当时的我对于医院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一进入诊室,闻到那熟悉的消毒水的气味,就会带给我一种怀旧电影一般的安宁感。无论是刺鼻的双氧水还是温和的医用酒精,都构成了我童年回忆中的一道奇妙的嗅觉体验。
记忆中的护士们总是来来回回,行色匆匆,粗声大气地在走廊上交谈。年幼的我经常趁着护士姐姐不注意,溜进病房,参观千奇百怪的病人。其中有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给我的印象最深。
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被她苍白的肤色给吓住了。她的身上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孩童所特有的的红润肤色。没有朝气,没有精神,更可怕的是给人一种没有希望的感觉。
我一开始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只是觉得她看人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柔弱与无辜。我常常看到她独自一人趴在病房的窗台上,单手软绵绵地托住下巴,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外面的一切。
她五岁那年,在地上捡到一颗看上去很漂亮的“糖果”,便开心地吃了下去。之后,一切都变了。她的内脏陆陆续续地出现衰竭,已经严重到了要进行脏器移植的地步。可是她的家庭条件十分困难,父母下岗在家,还有个老年痴呆的奶奶需要照顾,所以对于她的一切,都只能保守治疗,用最低的成本延续本来就很贫乏的生命,苟延残喘。
我小时候也有在地上捡东西吃的恶习。于是护士姐姐经常举小女孩的例子来教育我。我有时候把自己的皮球抱到医院里,和她一起玩。她没什么力气,只能尽她所能地把皮球拨动一下,那球便歪歪扭扭地朝我这边滚过来,我就再踢还给她。
女孩的肺部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感染,总是无缘无故地咳嗽起来,而且咳起来一波接着一波,那震颤的声音在她幼小的体腔内部来回激荡,撕扯着她的每一寸血肉身躯。在五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她的整个世界和整个宇宙都是剧烈的咳嗽声,甚至咳到喘不过气来、几乎快要窒息了也仍然要继续咳下去。在病魔的肆无忌惮面前,女孩显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宰割,听任捉弄。
病入膏肓的人都很孤独。女孩就是一个很孤独的人。即使父母陪在身边,她也很少开口说话,一说话就要咳嗽。她想念奶奶。以前奶奶是最疼她的人,总是喜欢用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手去抚摩她的脸颊。她就这样睁着空洞无物的眼睛,回想着和奶奶在一起时的亲密的点点滴滴。
可是自从女孩生病住院之后,奶奶便如同着了魔一般,开始变得神志不清,一天到晚盯着天花板发呆,嘴里念念叨叨,别人叫她也不理会。有时候,女孩会难过地想,自己真的是一个不幸的人,不仅自己染上了绝症,而且还把不幸传给了和自己最亲近的奶奶。
接着,女孩的病情日趋严重,渐渐地连下床也变得十分困难。从她父母绝望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们已经为女孩算准日子了。眼看自己的人生就要消耗殆尽,女孩的脸上也愈发地写满落寞。
不过,女孩的奶奶还是先走了一步。就在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女孩在梦中梦见了奶奶。梦见奶奶慈爱的面容。梦里,奶奶只给她留了一句话,她说:
“孙女,那东西让奶奶带走吧。”
奶奶去世之后,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接下来就得为女孩准备一口棺材了。可让人意外的是,女孩的身体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病危,反而一天天地好转了起来。接着,大概过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女孩竟然奇迹般地出院了!
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身处一个无神论的国度,要不然很多人都会在心中祷告:这肯定是上帝的杰作。
不过上帝是肯定不存在的。
多年之后,我重新遇到了那位女孩,她现在是一位漂亮活泼的大姑娘。我们在叙旧时聊到了这件事情。女孩说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奶奶托梦的事。
“那东西让奶奶带走吧。”
究竟奶奶带走了什么东西呢?我和她都觉得,奶奶临终时带走的应该就是这女孩的病根。
“当年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奶奶好起来,让我去死我都愿意。”女孩对我说。
我想,她那位老年痴呆的奶奶一定也有着类似的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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