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街坊邻居都说,我奶奶和我爷爷是绝配。
一来,我奶奶爱说,脾气暴;我爷爷耳背,脾气犟。
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每天早上五点,奶奶就要和爷爷吵一次架。一般情况下,先是奶奶坐起来,噼里啪啦数落爷爷一通,然后爷爷眼也不睁,咋咋呼呼反驳回去,这几乎成了每天必要的仪式。
其实吧,我奶奶嘀嘀咕咕说什么,爷爷都听不清,但是呢,他的起床气可就受不了,吵到他就不屈不挠、牛头不对马嘴地怼回去。
不过,好在他们一天只吵一次架,只要早上那次过了,奶奶抱怨得再多,爷爷只看到她嘴在动,一切尽当耳旁风,不予理会,奶奶嘀咕够了,自己气也消了。
所以没听到早上风波的街坊邻居才说他们是绝配——一个爱唠叨,一个听不到。
而且这事越说越玄乎,以致过年亲戚朋友来拜年了也要就这个夸一下他们“相濡以沫”。
(不是我说,他们咋就那么缺心眼呢,喝醉的人有几个承认自己醉的?谁愿意听别人说自己爱唠叨,耳背……)
02
二来,爷爷是“学霸”,奶奶是“学渣”
我爷爷算个文化人,文革那会儿,村里闹得挺大,所以没读成大学。奶奶呢,是隔壁村地主的小女儿,两人一起读的初中,可成绩却是云泥之别。
爷爷每天用钢笔写日记,做文章,看古书,过年还代写对联。奶奶总是在缝纫机马不停蹄绣花,纳鞋垫,给我穿破的衣服缝缝补补,偶尔在爷爷书柜里拿一两本有趣的野史看,带着老花镜,“老头子,这个字念啥?”
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学习都是爷爷辅导的,从报生字默写到解读文言文都是爷爷坐在一旁;奶奶基本不过问。
二年级的时候,有次晚上我忘了找爷爷签字,直到第二天早上收拾书包上学才想起这回事,我急得要哭。奶奶没法子,几十年没写过字的手颤颤巍巍签得歪歪扭扭。
数学课上,老师检查试卷,怀疑我试卷上的字是我自己签的,非要给我家里打电话才澄清。后来,爷爷总是拿这件事取笑奶奶,奶奶也不理,在缝纫机上嘀咕两句“你绣你的文章,我绣我的花,咱谁也别惹谁。”
03
三来,在电视面前,爷爷是“维新派”,奶奶是“守旧派”。
爷爷的爸爸很早参军抗日,多年未归,所以爷爷喜欢看抗日神剧,亮剑什么的更是看几百遍了;奶奶家里是地主,喜欢看戏曲,尤其是封建时期大小姐和长工在一起穿破世俗的牢笼成为一段佳话的戏曲故事。
俩人从来没法坐一起看电视。因此,只要打开电视,从阶级矛盾问题就上升到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中国近代历史孰轻孰重的重要课题。
柴米油盐的生活里,总是叫人看不出什么是感情。幸福成了一种概念,以平凡为包裹物的方糖,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04
后来,爷爷得了癌症,捱了四年半,奶奶也在病床边上伺候了四年半。有一天医生的化验单出来,直接建议爷爷出院,奶奶听见后什么话也没说,回家带爷爷的寿衣。
依老家风俗,落叶归根,一群人送爷爷回到老屋,躺了三天三夜,众人守着,老屋安上了一盏高功率的灯,人死灯灭。
爷爷在第三天凌晨四点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奶奶始终没有离开他半步。
我记得那几天家里所有人都在老家住下了,阁楼里地铺打地满满当当的,灯灭的时候,我并没有醒,我是被大爸的哭嚎惊起来的。
出殡前,奶奶已经瘦骨嶙峋,搬一把小凳子,守在爷爷冰棺前,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黑白遗像,中了魔一般。前来吊唁的都很害怕奶奶,只敢在外面做个揖便回去,生怕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爷爷出棺那天,奶奶终于说话了,她走上前,到爷爷冰棺前,手放在冰棺上,“他眼睛好像眨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喝水的、打电话的、忙上忙下的都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爸心直口快,“怎么可能哩,你在说胡话吧。”二爸把脸别过去,拉着奶奶袖口,“啊母,没有的事。”
然后奶奶就进屋了,没有参加爷爷的葬礼,也拒绝面见任何人,谁劝也没有用。
05
那时候起,奶奶再也不唠叨了,像切换成了静音模式,一个人生活,悄无声息。家里来客人了也只是从喉咙咕噜几声,没人听得懂她在讲什么。一来二去,没什么人去看望她了,说闲话的亲戚还在背地里说奶奶孤僻。
爷爷的巨幅黑白遗像被摆在屋子的中央,还有去在长城拍的照片,隐水洞拍的照片,几年前修路拍的照片,几十年前屋子拆迁拍的照片,甚至爷爷小时候的照片也被翻出来,摆在床头柜上。
我放假了就会去看奶奶。看我来了,她就把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果冻拿给我吃,在我吃的时候,拿出老花镜,指着几年前的报纸上的“豪宅”的“宅”问我怎么读,我用逐字逐句地给她读“只癌——宅!这个词表示……”她慢慢拼,萎缩的薄唇嘬着小声地读。
这个“宅”字,奶奶问了我四遍。她问我第四遍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奶奶的记性竟然已经差到这个程度了。
如果爷爷还活着,他们还可以一起老去,一起对抗衰老,一起相互嘲笑对方急性不好。我很难想象,在我不在的时间里,她是怎样和卖猪肉的说,只要半两就可以了,怎样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入眠,怎样在五点起床,对着还没亮的天空失眠,怎样热上一顿没吃完的饭菜,又是怎样一个人和自己咕噜咕噜说话。
06
爷爷奶奶是依媒妁之言结婚的,奶奶说,她带上红盖头那天都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样。但是爷爷领奶奶过门的那天,发大水淹了桥,爷爷二话不说脱了鞋,背着奶奶淌过河,那一刻,奶奶伏在爷爷背上,就决定这辈子跟定爷爷了。
爱情的另一面,是数十年坚守和穿越死生的孤独。老一辈的爱情,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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