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了表兄们,总有种窃据他人之物的愧疚感,他们应该是得知我有机会参加郑氏家学考试,而他们没有,来兴师问罪了。我施礼道:“蒙舅舅错爱,但我才疏学浅,明日考试便不去了,还请兄长们原谅。”
三表兄只比我大了一岁,脾气最急,怒道:“什么才疏学浅!你当我们傻呢?明明文章写得好,却藏起来不交!”大表兄拦住他:“三弟,好好说话。”又向我说道:“表弟,前几日我们见你功课写得好,自忖不如,是以有些郁郁,不想竟累得你多心。为兄年长几岁,天赋平平倒也罢了,见兄弟胜于自己不能淡然处之,已是惭愧,若还要你如此相让,更无地自容了。”
二表兄平日沉默些,此时也插话道:“表弟,明日考试要去,还要好好表现,你既有凌云之才,切不可辜负了。”三表兄按捺不住,从大表兄背后伸出头来:“就是,好好考,让那些鼻孔朝天的家学学生也看看,我们家的人不比他们差!”
我没想到他们竟是来给我打气,顿觉惭愧,是自己小人之心,连忙致歉,当夜兄弟尽欢而散,我却躺在床上睡不着。方才三表兄跟我说,明日的考官最爱锦绣文章,雕琢词藻,可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些。若是考试不过,不仅辜负了舅舅一番栽培苦心,让他搭的人情付诸东流,还显得他没眼力,把我一块顽石错当了美玉。
翻来覆去半天,我还是坐了起来,从箱中翻出那支笔。郭先生当年也面对过这样的境况,他选择了坚守自己的路,我钦佩他,却不愿成为他。冰凉的笔杆握在手中,似乎头脑也清醒了些,从前读过前人的华美句子,虽不钟爱,却仍历历在目,明日该怎么做,我可能有主意了。
第二天考试我带了梦笔去,想时刻警醒自己。考官命我以“志学”为题作赋,想是正合我的年纪。我打定主意要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定要通过考试,却不知该如何落笔。
提笔良久,我的手心沁出汗来,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被一分为二,意识被困在梦境般的角落里,身边流光溢彩的文字四处漂浮,划过的轨迹像锁链一般将我牢牢捆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笔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样,指挥我的身体,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署完自己的名字,我才从这片迷幻的梦境中惊醒,低头再看纸上词句,字迹熟悉又陌生,出自我手,却并非出自我心。
考官接过稿纸审视片刻,又细细端详我半晌,击节赞叹:“美哉斯文,后生可畏!”我知道,今天来考试的目的达到了。可刚才是怎么回事,我被一支笔控制了?
我偷偷去过道观和佛寺求助,布施几回以后,道长和大和尚都说我没被邪祟附体,而且我自己并没有任何不适,于是丢开这事,专心学业。
郑氏家学名不虚传,人才济济,可是我发现,自己写的文章总是不得先生们青眼,渐渐就有人说我贿赂考官才得以破格入学。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平息流言,我又一次动用了梦笔。
依然是不由自主地困在梦境中,依然在无意识间写出合适的作品,有一就有二,接二连三用了几次,并无异状,我便习以为常了。
年纪渐长,我不愿一直寄居舅舅家,便去了临近的新安郡求官。扯虎皮做大旗也罢,有郑家的人脉,我很快被推举为秀才,四处拜谒权贵,参加集会,只求能以文章为进身之阶,谋个一官半职。梦笔用得多了,我晚上开始经常梦到郭先生。
有时是初见他尸骨的场景,有时是他赠我笔时说的话,有时是他站在桌案前奋笔疾书,渐渐的,他开始向我索还梦笔,语气一次比一次冷漠。
06、
“砰砰砰”的敲门声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摇摇昏沉的头,披衣下地。天色尚早,是谁有急事找我?门口传来客店伴当的喊声:“江公子,有人找!”声音有些异样,我只当他不高兴被人搅了好梦,拨去门闩,忽地一股大力涌来,两扇门板被人挤开,几名大汉冲进房间,有两人将我抓住,反剪了双手,余者翻箱倒柜,将我的衣物全翻了个遍。店伙在一边张着两手,想拦又不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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