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的小说,里面有许多没有写完的故事。不仅很多短篇小说是这样,问世的三部长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此类。出现这种情况,除了卡夫卡生前好友马克思.布洛德没有遵守他的遗嘱,把他往来的书信、日记和手稿“不要阅读并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而整理出版以外,总的来说还是与卡夫卡的写作习惯相关。
其中,究竟是因为卡夫卡喜欢在未构思成熟之前就动笔,直到故事临近结尾还不清楚应该如何画上完整的句号?还是因为“零因果”写作对故事的摇摆不定,常常因为故事没有条件或条件不充分,而不知道故事最后的方向,那些结尾常常被中途搁置?就像一条没有靠岸的船被离船的水手拋锚在离岸不远的水域里一样。
卡夫卡的手稿在卡夫卡以前,我们很难想象有那位现实主义作家会把故事写到快结尾时把笔停下来,除非他是健康原因或者其他外在原因,使他不能继续写作。而卡夫卡是个例外。他的“零因果”写作,就如同一个走在荒野中的人,因为没有道路或者路标,而无法知道走到了哪儿,应该在哪儿收脚或以什么方式收脚?
卡夫卡在写作中的“留白”,在《城堡》最突出。在这部没有结尾的小说中,土地测量员最后在村子里落不落户?其实并不重要。也就是说,有没有这样的结尾,在读者那里决不会引起像安娜.卡列尼娜死还是不死以及以什么方式死带给我们的忧伤和震撼。多数读者所关心的是,这个冒充土地测量员的K,能不能走进城堡和为什么不能走进城堡。这个城堡真正的象征和实在的意义是什么?“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
这个“虚无的幻影”,从一开始到最后,都迷雾不散萦绕在读者心头。土地测量员要走进城堡这一简单的目的愈是无法达到,城堡愈是神秘云雾缭绕,愈是神秘莫测。卡夫卡的高明之处,就是把结尾留给读者去完成。于是,有人从中看到了官僚机构腐败;有人从中看到了机关社会的无意义。有人看到城堡迷宫对人生命的消耗。
事实上,许多伟大的作品,都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的。在我们读过的一些小说中,作者不完全结尾或模棱两可的结尾都会给读者带来深刻的思考。只有那些二三流的作者,才会不留悬念的把故事彻底讲完,让读者感到索然无味。不由得想起沈从文和他的《边城》的结尾,傩送大佬死后,他的父亲不同意傩送二佬和翠翠的婚事。没办法,二佬只好离家出走。直到故事结尾,傩送二佬也没回来,只剩下翠翠一个人在苦苦的等待。二佬还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作者都没有交待,剩下的全都留给了读者去猜想。任何一个读者,都会根据自己的阅读偏好去自由发挥,去续写自己心中的那个结尾。
卡夫卡与所有的现实主义作家不一样的是,他不做那些模棱两可的结尾,而是有些故事干脆不结尾。任凭读者去想象、去发挥。卡夫卡讲的故事,特别是那些没有结尾的短篇小说,可以看成是他与读者共同完成的作品。作家闫连科认为,正是这些没有写完的故事,才具有写作的黑洞意义。比如那座城堡,让人看到“一定想要进去”和“一定无法进去”之间的荒诞。就像一个天平,一边是现实世界,一边是零因果黑洞。现实愈大,愈复杂,愈摄人心魄,黑洞就愈加深不见底。如同我们每个人爬在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借着微弱的光线,所看到井内那些模糊而又黑暗的不同景像一样。
我常想,如果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是对的,那么,人类不思考,上帝会不会哭泣呢?以卡夫卡的《城堡》为例,有人认为作品主题表现的是:人试图走进天国而不得的痛苦;有人认为作品表现了卡夫卡本人的孤独和不安;有人认为作品反映了奥匈帝国官僚机构与人民的鸿沟。
这些解读,有可能是对的,也有可能是错的。然而,无论对错,都说明零因果写作黑洞意义的存在。因为,每位读者都有自己对事实以外的黑洞的窥探权和理解权;每位读者看到的,也只能是他通过阅读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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