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晚晚

作者: 西妩图 | 来源:发表于2018-01-22 16:38 被阅读395次
    谢家晚晚

    经年之后,李衡终于得偿所愿。

    塞北雁关八百里,胡地夷族俯首,他身后是四海归一,功成名就,伟绩春秋。

    任凭此山河苒日月,任凭此良夜下西楼。

    此后既无兵戈急动,鸿雁归蓬,也再无明月彩云,晚晚来归

    1.

    这年,谢晚第一次见到李衡,是她的嫡亲哥哥在北方战场上战死的第三年,钦王李衡也因北方战事失利,被召回了京城。

    那日,李衡来拜访她的父亲,她因私自翻动了父亲的藏书,而在书房外饿着肚子罚跪。

    她可怜巴巴地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来往路过的人,期待有哪个好心的,能去帮她求求情,再不济也给她偷偷送点吃的和水来,可不知怎地,往日她罚跪时一向殷勤的下人,今日一个个都如没看见她般,低头弯腰快速地从她身边跑过,她只来得及抓住一片空气。

    就在她以为她会饿晕过去时,她终于抓住了一块柔软的布料,她顺着那布料朝上看去,入目的明紫蟒袍,唬得她连忙松了手,可唬不住咕咕乱叫的肚子,那人身形微顿,然后轻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到她面前:“出宫前琳琅塞给我的零嘴儿,喏,送你吃了吧。”

    而她迟疑着,目光从他的面上滑落到他递来荷包的指上。

    李衡因她的犹豫而微笑,弯下腰将荷包强行放在她手里,直身行了两步,复又转身回到她身边,道:“你还是起来吧,跪了这么久,回去让你丫鬟好生用药酒给你揉揉。”

    她回头看了看书房,又垂下头默不作声地跪着,却冷不丁地被人提了起来,在她惊惶失声里,他稳稳地扶着她站稳:“我会同老师说的。”他复笑起来:“小姑娘跪太久,会长不高的。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确实很高,比她甚至要高出一个头来,而且他笑起来也根本不同于哥哥的英气疏豪,而是嘴角微勾的淡薄笑意,当日光悉数落在他身上,他一笑便如冰雪在春风里消融……

    就在她想着些漫无边际的事的时候,李衡吩咐机灵接扶住她的丫鬟:“将你们小姐送回去,请医师来看看她的膝盖,免得落得病根。”

    她忍不住又抬眼看了他一眼,和煦的阳光尽数洒落在他年轻的眉眼时,那种少年人的意气简直如日辉无边,教她锲而不舍地走出好远后,仍然念念不舍地回头望。

    后来想想,少女情怀真是没道理极了,她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是因为他在她饿极时递过来的装满零嘴的荷包,还是因为他细致吩咐叮嘱丫鬟好生照顾她时的认真,还仅是因为他笑起来会发光的俊美眉眼。

    可那时的谢晚只知道,这个人真的好像会发光嗳。

    2.

    再相见时,是太后为李衡举办的相亲宫宴上,谢晚最开始时也颇是期待地能在这个宴上再见那个会发光的青年一面,于衣香鬓影里匆匆抬头一瞥,只望见高位上两位模糊的雍容华贵的贵妇,不久便在有人捧哏有人奉承,和有人刻意顽语里渐生无趣。

    她只是乖坐一旁,垂眼低眸,是这姹紫嫣红胭脂香粉味里上演的一出红粉佳人的戏里最不起眼的配角。

    两位贵人仅是小座了一会儿便离场了,留下坐立不安的众女,很快,便有人离座寻友私语。谢晚却坐得很端正,任凭谁也看不出她其实正心不在焉地揣测着看了半截未完的话本子的结局,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趁着没人注意她,不顾身后丫鬟的小动作,将藏在宽袖里的话本子微微拿出,半遮半掩地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看得入迷时,突然有人问:“你在看什么?”

    “《汉宫春梦》。”她下意识地答道,随即便意识到不妥,迅速而又若无其事地将露出的书角往衣袖里推了推,直了直背,假装一本正经地缠着袖子,低头轻咳道:“我是在思考。”

    “思考‘渐闻声动,微惊红涌’么?”问话的那人低笑出声:“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书呆子,原来也是会看这些宫闱野史的。”

    《汉宫春梦》是讲前朝末代皇帝与绝色美人莲妃的故事的艳情小说,在民间流传甚广,是闺阁禁书。

    “我……。”她嚅嚅半天,最终憋红了脸,垂眸盯着裙上的花纹,声如蚊呐:“我很抱歉……”

    李衡轻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你这个年纪喜欢看些话本子很正常。”

    他上下打量着她,可怜她的头快垂到胸前了,他越瞧着她越发觉得她像某种小动物,于是索性绕到她对面,于众人瞠目中微微弯下腰,停在她的咫尺处,温声问道:“你说说明明莲妃那么美,为什么太祖要杀了她?

    他们实在隔得太近了些,让谢晚几乎要窒息于从对方身上传来的苦涩的药味,让她立刻想起黑乎乎的药汁入喉的那种黏重涩苦的痛苦,她的眉蹙得更紧,鼻尖也止了呼吸,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然后道:“因为太过美丽的东西,往往会带来莫测的危险。”

    “这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不,不是。”谢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惊异这么简单道理还需要父亲教导一般,然后她又迅速地底下了头,气息微颤,低声请求道:“还请殿下离臣女远些,臣女要不能呼吸了。”

    李衡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躲避,只是归于少女的羞涩,带着些揶揄:“前些日子我在你家见到你的时候,你对于本王的亲近可没有这般排斥。”

    大庭广众之下,朗朗乾坤之下,在李衡话音刚落的时候,谢婉立刻地察觉到从四周射来来的如同刀锋一般的目光,这让她顿时想起自己身处何处,面对的又是哪一位,她佯装恍然大悟地想起一般,诚恳地道:“还多谢殿下向家父求情,免去了臣女的跪罚。”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臣女揣测,也或许是因为太祖见到的莲妃并不如传闻里那么美,比如,莲妃身上有异味?”

    意味深长的目光在李衡的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一二后,成功让四周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李衡又如何察觉不到,他不怒反笑,唤她:“谢三姑娘。”

    谢晚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却正对上李衡一双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星眸,他轻叩着桌子,嘴角依旧笑着,身上也依旧发着光,可整个人却如撕碎了伪装,他看向她的眸光却让她想起幽深千丈的寒潭,表面倒影着漫天星光,潭下却居有强龙,平静而诡谲。

    “明日起,你便来本王府上侍疾吧。”

    3.

    后来,和她一起入宫参宴的侍女私下问起为何时,谢晚笑眯眯地回答她:“京城里喜欢殿下的有多少,才貌俱佳者无数,可也见不得殿下能记得一二,若是想得他的注意,那就得另辟蹊径。”侍女恍然大悟,捧场道:“小姐果然英明过人。”

    这件事传入李衡耳中时,他冷笑着不可置否:“谢氏女,怎么可能会那么简单。”

    “可是,她真的喜欢您。”那说话的人扬起脸来,露出的面容正是谢晚的侍女,她想了想,大着胆子佐证道:“那日她同奴婢说过,您身上是有光的。”

    “退下吧。”李衡挥退了侍女,站起身从开着窗户里看出去,正瞧着谢婉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绕着游廊抄手朝他缓缓走来,他摇着头,失笑:“有光?那是因为本王逆光而站的。”

    谢晚端着药碗小心地放到李衡面前:“殿下,请喝药。”

    李衡翻着手里的兵书,头也不抬:“把它倒了,再端一碗来。”

    谢晚愕然:“为何?”

    李衡懒洋洋地回道:“因为你得罪了本王,大庭广众之下暗示本王身有异味,谢三姑娘,你既然有这般胆量,那也有胆量承受本王的折腾。”

    谢晚腾地红了脸,嚅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

    “只是怎么?”

    “只是……”谢晚牙一咬,闭着牙,如壮士扼腕般:“只是我不想那么多人那样看着您,好像您会发光一样。”

    又是发光。

    李衡都要怀疑谢家三姑娘的脑子里是不是除了这个修饰词之外,空空如也,李衡放下手里的书,斜眼睨她:“所以,你只是想引起本王的注意?”

    谢婉的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埋入自己的胸里,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听见李衡一声低笑,然后那股苦涩的药味离她越来越近,她忍不住再次屏息,却被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头:“呼吸。”

    谢婉假装呼吸了一般,依旧屏着气。

    李衡也没拆穿,只是捏抬她的手,轻熟驾车地从她袖里掏出一本封面上写着“庄子”二字的厚册子,他挡住阻止他的谢婉,随手翻了翻,大略看了看,嗤笑一声,回眸看她:“你这法子原是从这‘庄子’里学来的?”

    他见谢婉垂头丧气都忘了屏气的模样,,更觉得心情愉悦,笑眯眯地恐吓她道:“你这本《庄子》甚是有趣,不如便送与本王了吧,改日本王要拿去和老师探讨一二。”

    谢婉不掩得意地道:“我爹被我气得已经启程去江南别院休养了,您见不到他的。”

    “因为你看艳情小说?”

    “……”谢婉咬着唇,摇头:“因为我坚持要来给您侍疾,他觉得我失了姑娘家的脸面,也失了谢家的脸面。”

    “哦,本王说怎么在宫里陪皇兄等老师来求情等了半宿都没等来人影,原来是被你拦了。”李衡用卷起的书册敲了敲手,问道:“你为了本王忤逆父亲,甚至连姑娘清誉家族清名都可抛掷一旁,可为什么连本王身上的药味却不能容忍?”

    “殿下并不能这样想。”谢婉难得大胆地抬了头,目光真诚:“应该说尽管您身上有臣女几乎不能容忍的地方,但是臣女依旧愿意忤逆家父,甚至连姑娘清誉家族清名都可抛掷一旁地来引起您的注意。”

    李衡打量了她几遍,似笑似叹地道:“你这说法又是从《春秋》还是《论语》里看来的?”还不待谢婉红着脸辩驳,又悠悠地道:“不过你成功了,本王注意到了你。”他随手将那本厚册《庄子》扔到桌上,然后用下巴点了点那里:“所以本王派人查了查你,听说谢三姑娘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喏,今日先将你的《庄子》默出来吧。”

    4.

    那本《庄子》谢晚因觉得其中有计策甚妙,来来回回研究了三五次,当场落笔如有神,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来,李衡搁在空了的药碗,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明日继续来默写吧,你看过什么,就写什么。”

    自那日后,谢晚再来时就是净手提笔一气呵成,而李衡就坐在一旁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迎风口煮着的药沸腾起白色的烟雾缭缭飘向谢晚,他见谢婉掩鼻面有苦色便心情愉悦,等药好呈到他面前时,他慢悠悠地晃了晃药碗,问道:“你之前被老师罚跪是为何?”

    “因为我动了他的宝贝。”

    “什么宝贝?”

    “书呗。”谢晚一边凝神想着之乎者也,一边分神回答着他的问题,伏案垂头也逐渐在那苦涩的药味里适应,她解释道:“前朝的孤本,宋子精刊,还有一些累世传家之物……”

    “《梨下兵书》?”

    《梨下兵书》乃当年太祖打天下时,谢氏先祖献与太祖的一卷兵书,传闻太祖受困敌军于平谷,逢生死存亡之际,谢氏先祖从祖宅院中梨树下挖出一卷兵书,按照书中兵法退敌,后太祖立国,便将此卷兵书赐名为“梨下兵书”,黄绢誊绣,赐予谢氏。

    谢晚笔尖一颤,敛目定神,奈何捏着袖角的指尖依旧不可抑制地微颤,她索性搁笔,直身抬眸,认真地道:“太祖所赐之物,谢家自当是供奉于祠堂之上,怎可任后人随意翻阅。”

    药碗搁置在桌上时,发出不轻不重的力道,李衡微笑着凝视着她,谢婉辨不清他目光里的情绪,便更认真地看回去。

    不想,李衡走过来,看了看她的成果,点头赞道:“字很不错,继续吧。”

    谢晚复提笔,鼻尖再次嗅到那苦涩的药味,可这次她再无法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甚至连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绪都再保持不了,她慌乱地发现脑子里的字眼如被惊飞的蝴蝶般,一哄而散,这是她生平从未发生过的事。

    她有些懊恼地侧头瞥向李衡。

    李衡毫无察觉,依旧饶有兴致地夸她:“人人都说你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虽生于闺阁,但心有丘壑。本王还不信,可见你有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倒也信了七八分。”

    “不,不是这样的。” 身旁的姑娘的矢口否认并非带着客套时的谦逊,而更是出于某种未知而深厚的心绪,李衡有些奇怪地将目光上移,瞟到那绯红的面颊和惊飞的目光时,弯了弯嘴角,然后她说:“您看,我一见到您的时候,我就如同一个傻子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心如坦途,哪有什么丘壑。”

    她偷偷凝睇来的注视,那视线如有温度般,教他心底一烫,他眨了眨眼,抬手轻抹去她唇角因手间无意识乱转的毛笔飞溅上的墨点,煞有介事地笑了一声:“谢三姑娘,你表白的时候,可否能再真诚点,可信一点?”

    那双干净的眼睛这一次并未如之前那样惊惶避开,反而是无奈而又认真的凝视着他:“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如多有得罪,还望您多多见谅。但是请您不要怀疑,我对您的真心。”

    后来,很后来,当李衡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入睡时,他无数次地梦见这双眼睛,这样干净赤诚认真地凝望着他,梦里的他并没有不解风情地抬手遮住了这双眼睛,也没有硬邦邦地让小姑娘去为他默写《梨下兵书》,而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或者亲一亲她乖巧的额发也可以,反正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对视着。

    一直到山河苒日月,良夜下西楼。

    5.

    不过这一次谢晚并没能达到李衡的要求,李衡咬口谢晚写错了,甚至将收藏于皇宫里《梨下兵书》的原本拿出来让谢婉对比。

    谢晚不可置信地翻来覆去地比对好多次,呐呐自语:“怎么可能呢。”

    李衡冷眼看她都快哭出来的模样,冷笑道:“呀,你们谢家好大的胆子,莫不是拿得假的去欺骗太祖的吧。”

    谢氏并未将真正的《梨下兵书》献给太祖的传闻一直都有,他们说皇宫中所存的《梨下兵书》只是谢家人从各部兵书里抄录而成,真正的《梨下兵书》还藏在谢家,只是谢晚一直都以为那是传闻而已,没想到李衡也会相信这样的谬语。

    她遽然抬头,李衡才发觉那个羞怯而又大胆的小姑娘却是哭红了眼,用受伤而倔强的目光看向他:“谢家绝无欺骗先祖的作为,我可以去拿我爹的《梨下兵书》给您看。”

    说完便如风一般卷了出去,李衡也并未像他想象中那样将讥讽轻贱的话语顺利脱口,甚至他的喉咙里如同堵了块石头般,难受得要紧,这种难受再见到来送书的谢晚侍女时候,更加严重。

    他随意问道:“谢晚人呢?”

    “三姑娘好像很伤心,奴婢出来时正伏在床上哭呢。”

    “……”李衡尚未意识到他蹙起的眉间里,藏了多少懊恼,可他此刻却将注意力放在了手上的旧书册,随意翻了翻,问道:“这是真的?”

    “是,三姑娘从老爷的密室里偷出来的。”

    还不待李衡就拐弯抹角骗来的《梨下兵书》研究透彻,就发现谢晚已有多日未见,询问暗卫才得知,谢晚原是在准备几日后的京学会试。

    他冷笑:“本王倒要看看,她准备了什么。”

    京学会试的那天,李衡的出席引起了轩然大波,但他发现谢晚,高台之上的谢晚明明是看见他了,却是很快地就挪开了眼,转而去看一旁的青年,交谈甚欢的模样。

    李衡心里有气,正巧有殷勤者已上前奉茶说话,他露出温柔而多情的微笑道了一声谢,余光里却依旧瞥着谢晚的反应,可她却没有半分反应,永远直挺挺的背,微侧着身,似乎不愿见到他的样子。

    也或许是避开众人,偷偷地看着藏在袖子的话本子。

    李衡随心所欲地揣测着,怒气也慢慢平息,直到谢晚开始辨答。

    她真的是读了很多书,稗官野史,春秋笔谈,先贤圣语,怪诞传奇,她平静恬淡面容下的侃侃而谈,信手拈来的从容冷静让所有人愕然而敬佩。

    李衡敏锐地发现在那些敬佩的目光里,还掺杂着几束或是隐晦或是露骨的爱慕炙热,平息的怒气再次涌起,他想,哟,原来还是会用丰神俊朗,潘安再世这些词眼的,那怎么一到他这儿就变成了什么会发光的,是有光的?就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还需要她准备几日,不去见他吗?谢晚竟然敢用这种目光看别人,那人是谁?

    “那是新科状元。”身旁有机灵的人在下一句话便一点都不机灵了:“听说还是谢大人的弟子,与谢三姑娘还有青梅竹马之谊,这般瞧着,确实是郎才女貌,相配相配啊。”

    “……”李衡心里冷笑,在谢晚下场时,突然起身,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阶梯旁,朝她伸出手,温柔地问道:“你昨日怎么没有来?”

    谢晚顿了顿,生硬地道:“臣女不敢再叨扰殿下。”

    “可是晚晚,我从未觉得你是叨扰。”

    谢晚还欲反驳时,却蓦然反应过来他刚才的称呼,脑子一嗡,绯红已一种控制不住的姿态在脸颊到脖颈迅速蔓延开来。

    6.

    这下子,谢晚的清誉算是彻底没了,谢家的“谢氏女不嫁皇家人”的祖训也成了满京城的笑话,谢晚的母亲心急火燎地给她收拾行李,说她父亲气得病全好了,正赶回来要拿家法揍她呢,让她先去北方别院里避避风头。

    李衡却是老神在在,满不在乎地道:“本王早就同太后皇兄说了,若是你愿意,本王娶你也并非不可。”

    谢晚耳尖地捕捉到“早”字,追问道:“是多早?”

    李衡躲闪着眼光:“反正,比你想象得要早。”

    谢晚凑近前去:“是那次宴毕吗,还是更早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后?”

    李衡含糊着躲开,冷不丁地又听见谢晚得意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也心悦我,让我去给你侍疾,让我煮药,让我费心费力地默书,还说我谢家不尊太祖,是不是都是同我学的,想要我注意到你?”

    李衡差点就要笑出声,应和道:“是啊是啊,谢家有女百家求,本王自当得另辟蹊径,若是多有得罪,还望谢三姑娘多多见谅。”

    “没事的。”谢晚眉开眼笑,如同在春风里盈盈绽放的花儿:“都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做点傻事,都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

    “对,谢三姑娘说得对极了。”李衡捧着一碗药,不紧不慢地喝着:“那谢三姑娘,是否愿意等本王得胜归来,嫁与本王为妻?”

    谢晚一怔,急急出声:“你要出征?你身上伤未好,怎么能去北地?”

    李衡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她,低问道:“你担心我,是真的担心我吗?”

    “……是。”

    李衡闻言笑了笑,扬眉粲然如乌云散去,道:“那你等我回来吧,等我踏平胡族,开疆拓土,来接你回钦王府。”

    谢晚忙摇头,道:“话本子一般这样的情形,往往会等来一个胡族的公主,也或许什么也等不回来。”

    “所以?”

    “所以,我要随你去。”谢晚眼睛里亮晶晶的,看着他的时候似乎眼底只有一个他,层层叠叠,都是他:“你也不必担心,我可以先去北地别院假作避风头,然后去寻你。”

    李衡轻笑一声,忍不住探手轻捏了捏她的脸:“聘为妻,奔为妾,谢三姑娘,你可要想好了。”

    谢晚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重重地点了点头:“聘为妻,奔为妾,我还是愿意跟你走。”

    “可是我不愿意。”李衡遽然起身,西垂的日光从门窗里毫不吝啬地倾洒下来,他身后是漫天彩霞,语气随着扬起的眉峰一同上扬,是永不服输的少年朝气:“你一个弱女子难道还真能扭转战局不成,你在京城等本王回来,哪里也不许去。”

    “你放心,老师绝不会为难你。”李衡顿了顿,又道:“本王临行前,会去向皇兄求一到圣旨,若是你又想引起谁的注意,也不必这样辛苦了,直接求去皇兄下旨赐婚便可。”

    “就当……”李衡恍了恍神,然后他抬起眼,在霞光万丈里倏尔一笑:“就当酬谢你欢喜我一场。”

    7.

    谢晚还是去了,这本就是计划里的一环。

    当年献上《梨下兵书》的谢氏人本是谢家嫡女,她在某一夏夜雷霆里顿通天地,之后变全似换了一个模样般,睿智之才堪比当世之俊伟男子,撰写出的《梨下兵书》引义军中将领数口称赞,她所造的天火如天之异相从天而降,业业烈火照亮了所有野心家的前路,凡参与过那场战役的人都知道,那确乎而言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太过美丽的事物,会引来无数人的觊觎,也会引来无数人的非议。

    后来的很多年里,人们还是会提到那一场从天而降的一场火雨,烈火炎炎几十里,世人也都相信是因太祖天命所归,真龙转世,故而得天火神助。可却不知在那年,谢氏女满心欢喜等待着心上人的嘉赏时,等来的却是绞刑架。

    高僧说因果有缘,业障轮回,妖孽出世,窃火而来,生于火者,必灭于烈火。

    道长说她来自异世,身带不祥,会带来杀戮。

    军师说兵者诡道,但切忌残暴,太过残忍血腥的手段只会引来惧怕,而得不到人心。

    太多人都说她是妖孽,会迷惑真龙,甚至于她都来不及将新写好的《梨下兵书》赠与心上人,便匆匆消失于大火之中。谢氏人翻阅时发现太多不应出现于当世的东西,心惊胆战之下另写一篇《梨下兵书》呈了上去,而那原本,随着谢氏的密室中如它主人一般,消失在烈焰之中。

    太过美丽的东西,注定会带来不可测的莫测危险。当身临其境的惧怕随着时间流逝而远去,取而代之地是昭然若揭的想要掌控的野心。

    从太祖至今上,都未停止过怀疑谢家藏匿那天火的做法,毕竟除了那谢氏女之外,再无一人能造出当年的无可伦比的天火,谢氏献出万贯家财,又辞去虚名高爵,代代低调行事,与皇室保持距离,却被认为是做贼心虚,身怀宝藏。

    至此一代,先帝再无法容忍北方节节败退的战事,先是三顾谢家请她父亲致仕,后又任命他为帝师,嫁祸密信绑架威胁,明示暗示,可那东西早已毁去,谢家就差打开库府任由官兵抄检,奉上御赐金牌,又将嫡子送上生死莫测的北方战场,可是天子依旧不信。

    退无可退,又无力反抗,只能将计就计,金蝉脱壳。

    谢家自前朝起便是大族,从宫里透露的帝心足以让这个常年走悬崖上的家族破釜沉舟,所以当谢府门房传进来的“钦王驾到”起,饿了一整日的谢晚“噗通”跪在了书房门前,只等演出一番少女怀春的戏码。

    也只等钦王受围的消息传来时,轻车简驾,一路向北,假死脱身,再不回京,而京中谢氏族人,也会借口嫡系断绝,家主年迈体弱,迁回祖地。

    她抵达后,才知李衡不仅是受围,而是受围于当年状似平谷之地,胡人万人围困。

    众人请她慎行,甚至连身旁的侍女都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可以去送信。

    可谢晚不知怎地,想起那个漫天彩霞下的笑,提裙上马,跟着浩浩荡荡的援军而去,读阅过万卷书的闺阁少女,心中有丘壑可前半生的见识也仅是京城里的方寸十里,哪里又有在崎岖山间策马疾奔的本事,所凭借的不过是一腔勇气和一生真心,才能让她不顾一切地朝被胡人困在维谷的李衡奔疾而去。

    8.

    谢晚想,一定是亲眼见利箭破空穿入他胸膛的那声呼啸,一定是他在痛楚之下也抹开满面血污朝她极力粲然一笑,才让她那一瞬忘却了全盘的计划,放弃了所有的虚假伪装,她反手抽下钗子,往马屁股上狠狠扎下,全然不顾生死地朝他策奔去。

    李衡竟然还在笑,一边格挡着飞来的流箭,一边对摇摇欲坠的她大喊:“伏低身子,抱紧马脖子!”

    谢晚痛哭了起来:“李衡……我害怕……”

    千言万语涌上喉间,却又无从说起,只能化作一声呜咽,谢晚在此刻终于迷失在为了完成那个计划里的所有的谎言里,她喜欢他,她是真的看见了他身上光芒万丈,也真的是害怕看他会死去,因为这个计划死去。

    李衡怔了怔,半晌才摇头笑叹道:“你原来是这般爱哭的么?”

    说罢,便朝愈来愈近的她伸出了手,任凭箭矢擦着他的面颊而过,身形也未变过:“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谢晚却提前一步跳了马,李衡眼疾手快地抱住她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哧哧地喘着粗气,抬手使劲地掐着她的脸:“你来做什么,给本王添麻烦吗?”

    谢晚想摸摸他的胸口的断箭,却又不敢,只能瞪着他:“我其实是来陪你赴死的。”

    李衡大笑,却因胸口的巨痛而抽气不已,谢晚眼泪顿时又掉了下来,她哭着抽噎着:“抱歉,李衡,抱歉。”

    她不是没有想过李衡或许会因为这个计划死去,可她却没想过当她亲眼看到时,涌出的竟不是计划将要成功的轻松,而是后悔和害怕。

    “确实应该抱歉,本王不是让你在京城好生等着吗,就这么等不急吗?”李衡看她只是摇头流泪,叹了一口气:“我也很抱歉,我骗了你。”

    援军的加入本让战局陷入胶着,可山上突然响起的巨响惊得一阵兵荒马乱回头看,谢晚想背着他偷偷离开战局,却被李衡紧拉着袖子止住了身形:“不必了,谢晚,我骗了你,其实本王一点都不喜欢你,也不是出于单纯的目的想娶你。”

    “我知道,李衡,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谢晚也笑,笑得眼泪都滴到他面上:“我也骗了你,我也一点都不喜欢你,也不是出于单纯的目的去吸引你的注意力。”

    “那就好。”李衡随意地笑着,他的眼睛却慢慢地阖上,只听得他低声地道:“我第一次这样骗一个人……若有不足……还请谢三姑娘多多见谅……”

    “我也是……只骗过你……”

    天上开始降下火球,尖叫惊恐声里,谢晚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青年,如抱着自己的一生的太阳。

    9.

    李衡睁开眼,就看见高贵雍容的太后哭得憔悴不堪,他揉着眉心起身,被一众围上来的内侍扶住,讯闻而来的皇兄伸手就给了他一拳:“阿衡,好样的。”

    李衡这才回过神来,他闻到身上浓重的苦药味不满地蹙了蹙眉,问:“谢三姑娘呢,她去找我了,看见她了吗?”

    室内一静,太后如幼时一般搂着他,道:“谢三啊,是个好姑娘,可惜你们有缘无份啊。”

    据下面的人回禀,在找到李衡的水潭不远处,有一个面目全非,残缺不全的女尸,似被野兽撕咬而死。

    “水潭?哪里的水潭,我昏迷前分明是在战场上。”李衡掀被下床,语气恶劣地道:“谢三怎么回事,本王都说了本王是骗她的了,她人呢?”

    “她走了。”

    “去哪里?”

    “跟着她的兄长,回老家了。”

    “她兄长不是……”李衡失语:“到底是怎么回事,援军不是来了么?”

    天降大火,烈焰里的惨叫声早让人失了敌我,只顾着逃命,又哪儿来的援军呢,要不是谢晚机警,一路将他拖出谷,怕是他也葬身火海了。

    “那为什么会天降大火?”

    “朕从宫里的那册《梨下兵书》里找出了关于‘天火’的制作法子,藏得也真是够隐秘的,难怪谢家……”兴致勃勃的天子在李衡的注视下停了声,顿了顿干笑道:“天下美人何其多,以后你必能再遇见更好的。”

    “不过那天火威力果然不同寻常,只是不太容易掌控……”

    “太过美丽的东西,往往会带来莫测的灾难。”

    “我也骗了你。”

    脑海里的少女面容突然无比清晰起来,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明明是笑着,却含着泪水,她朝他道歉:“对不起,李衡。”

    皇兄的雄心壮志又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再次拔足往外走:“我要去找她,谢晚那个骗子根本就没死,她一定不会死的。”

    天子一愣,片刻后唤住要出门的他:“朕倒是想起,她的那个侍女殉主前,曾说谢三姑娘生前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与你为妻,哪怕给你煮一辈子的药,默写一辈子的书都愿意,其次就是看你踏平胡族,开疆拓土,看你功成名就,万人敬仰,实现你年少时的梦想。”

    李衡怔怔地回神问:“真的么?”

    天子赤诚地颔首:“当然。”

    【尾】

    经年之后,李衡终于得偿所愿。

    塞北雁关八百里,胡地夷族俯首,他身后是四海归一,功成名就,伟绩春秋。

    缠绵病榻的谢氏家主也在这一年病逝了,各处的谢姓人赶来,也算为京中谢氏一族送最后一程。

    李衡前去吊唁,却带回了一个会在袖子藏话本,闺名 “婉婉”的谢姓女。

    听说是故人的故人,为他带来一个消息。

    “谢三姑娘,从来就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与李衡白头偕老,生死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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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2020要努力学习:所以女主没死吗。
        皇上这个大猪蹄子的话李衡也信了。
      • 卡尤拉:保全了家族,也成全了爱!作者这个大反转好美!
      • _小有:终于回来了~等你好久
        西妩图:@_小有 谢谢你的等待 笔芯

      本文标题:谢家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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