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呼吸均匀而安静时,我的心便轻松,如平河行舟,看着三月江南……
都睡去了,包括牛和狗们。我轻手轻脚,推门到院子里。鸡窝和牛棚顶的雪还在,亲近和亲切都在默默里。这是年年的必然,却在看见时欢欣。我爱雪,胜过雨,雨有意见我也不会改变。
抬头,一颗星子在对我眨眼睛,好像一个小孩,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在逗你玩。看整个的天幕,我不信了什么宇宙。这分明是一块大的幕布,镶了一些发光的小球,或者是撒落了一些分币,它们都会动,虽然我看不见,但它们一定在变换着阵列。幕布太大,稍远就看不见。腊月底的夜风,不知从哪里的吹来,冷。
这样的天底下,这样的时刻里,路上有人行吗?这样的氛围,无论做点什么事,有谁能知道呢?有谁能想象到呢?夜黑无边,也大无边,连脚下都看不见,在不熟悉的地方绝对不敢迈步,不明就里的阔大原来如此的无用。
出大门,树枝的瑟瑟在轻微的传响,除了清风土窑的灯光,全村都在黑暗里了。想大喊,怕惊了邻居的深梦;想走远,怕父亲的醒来。树四周的雪堆得老高,堆雪的人没打算让它年前化完。
很是的清醒里,很是清冷。忽然想何不点一堆火烤烤,既驱寒又照明,也告诉天庭地上还醒着。
有干透的桐树枝,洋槐枝。拉几枝来,折好,去拽一把麦秸,“啪嗒”一声打火机响,麦秸点燃,包围着的桐树枝开始慢慢引燃,紧接着火势渐起,一堆火就诞生了。
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独烤一堆火,在这沉沉的后半夜。火苗熊熊,树枝啪啪炸响,点燃后形成的红红的火塘,送出来实在可感的温暖光明。有烟,有火,别人的梦在最香甜的时刻,我在清醒里推出篝火。这世上,有谁此时能梦到在烤火吗?明天去找他,让他感谢我,我今夜坐实了他的梦境。这是怎样的合作,梦里梦外的和谐达成?
我就坐在一个磨盘上,火一定把我的脸映得通红。我拿着一根小棍,在指挥着火的步子,也决定它们的大小。忽忽里如在四十年前,村里杀猪过年,我们几个小孩轮流烧火,那大大的火舌似乎要把大大的锅拱起。火苗在空处冲起,超过锅的高度了。
又依稀,是初冬的岭后,在地里看红薯。不冷,不饿,但几个人就想烧红薯。一堆大大的火塘产生后,几疙瘩红薯就埋了进去。过一会儿后,烧红薯的甜香直袭鼻孔。我一直认为红薯烧烧比蒸蒸好吃,可能是和火苗直接的会和,但有点像原始人的生活方式。
又想起,在大巴山中,夜燃篝火,只为驱狼。我们看见狼乌溜溜黑蓝的眼睛,但它们就是不敢靠近。它们没有进攻,我们没有退却,在对峙里等来了枪响。天明,几只狼离开,走走回回头,似乎为夜晚的空耗遗憾,它们没有料到只是我们两人,它们离开时显得愤愤不平。
村里旧历的冬季,以前多是烤火去捱过。旁边会是一竿高高的秋千,一边有卖瓜子、芝麻酥糖。不远的火堆旁,围着大大的一群人。有时,会有一场说书。瞎子瞎能,老郭老王,竟能把包公案、隋唐演义、天龙八部说得活灵活现,中间不会有断节冷场的危险。我问大人这盲人怎么看书,他们说这盲人记忆超人,只是因为别人一遍的口述,他们就记在心上,下来好好品味,连缀情节。他们果真有过目不忘的神通?我小小的心怀疑了。那时不知道有盲文,只是感叹这盲人的神通。
对着这火的思绪,竟是从来的未有。半生来去,不知为何而忙,好像从离开村子出去上学后再没有过。多少故人曾经的音容,几多场合孩童追逐的喧闹,由此生发而串联起来的苍茫往事,都把自己的过往整理出来了。
来来回回多少回?
星子已经很少了,不知谁家的两只猫在打叫,风也大了些,吹起堆着的雪,雪粉纷纷落我身上。今夜在故乡没有想起远方的其它人,只是自己穿越了回去,自己兀自不顾地少年了一回。
继续加柴,不让火灭,这一村一夜的温暖必须接续,有我在就不能断了这火种,不能让黑暗一统,把一切吞噬。我知道,天一明,绿的麦苗,白的积雪,初开的迎春,浑身芽眼的欣欣如孩童的榆树,都会一下子扑入我的眼睛。村里人对它们没有惊讶,我却是激动得每一次新见都想欢呼。没有故乡的人最终走不远吧,没有春天的故乡不能融入天下,我在故乡安心等着春天,它是必来的故人,我是虔诚的迎者。故乡又多一个春天,故乡的春天是天下最勾魂的安排。
期间我回屋照护父亲了好几次。薪火流传,我心暖暖。灯光火光中,阶前的冬草隐约着,再过三两天就是春草了。
辘轳响了,听见了扁担的吱扭。有人家院子的灯亮了,听见牛上槽时的牛铃的急促。远远地,有人向着我的火堆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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