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大学之前，我从没离开过家乡这么久。原本它充斥着我生活的方方面面，现在随着我远走他乡，它在我生活中占据的版面就愈发缩水，原来的地方就空出来了。看着那一片白茫茫，我时常会陷入失语，发起呆来，不知道怎么了，只感到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和空空荡荡。我也许是随着远走他乡忘记了一些东西，很重要的，就像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而每当我这么想着上下检查时，却总是一无所获。我确实全须全尾地站着啊，可我还是觉得什么东西丢了。
最近翻《马桥词典》，幡然醒悟，我弄丢的原来是家乡话。这并不是说我来了大学就丧失了说家乡话的能力，而是因为身边没有了家乡的语境，它变成一种用不上的能力被封印了。
阅读《马桥》是倍感亲切的，以至于那一个个乍看陌生的字眼竟然猛然之间复活了“我自己的语言”，那当然不是普通话，而是我家乡的方言—— 一种多音调、多语气词、抑扬顿挫的同时又多阴平，词汇之中又多以三音节词为主的奇怪方言———我讲了二十年的母语。
每当我看见马桥人对某一件事物、某一个举动说出他们自己的代码时，我就默默回忆一遍我自己的。本以为要迟疑一会儿，或多或少要思索一会儿才能答出的代码，猛地就从嘴巴里蹦了出来，我都怀疑是它自已迫不及待地要从我舌头底下跳出来，而非是受到我的召唤。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词被我自动置换成母语，我时而被逗得哈哈大笑，时而又感到一阵自豪。
大笑是因为同样的事用自己的语言说，有的就会富有揶揄和取笑的意味，而同时又是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这时外行人一当真，就会显露出不大聪明的样子，哈哈。自豪则是它的语调气势总是那么铿锵有力，显得光明磊落。再加上众多的语气词总是很可爱，很有童趣，不过也正因为有如此特点，它总是免不了有开人玩笑的嫌疑。不过好在它的声调、用词都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感，活泼狡黠，不惹人讨厌反倒是总要惹人发笑，所以在外乡人面前也总是“化险为夷”，最后一团和气。
不断跳出的家乡话，让我也想起了很多家乡事，还有那些说着这口话的家乡人以及他们的生活日常。
无论是地点——他们出没的山间地头，屋边的门檐桥下，还是动作——挑水锄地、散步打牌，都一点点浮现出来。我仿佛能老远听见他们说话时快活轻松的语调，看见他们的笑脸……我也许不能用素描笔画出他们脸上笑出来的每一道皱纹，但是感觉对了，他们好像就站在我面前，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笑问我要到哪里去，“乜家婆子娘在屋都忙些啥？”（问我外婆在家忙什么)
老一辈总是很热络，就像一家人。
我忽然就感觉不空了，家乡像是通过它的语言传送阵完成了一次空间的跨越，整个儿降落在我身边，填补了我周身的空白和生活的空洞，使它重新变得五光十色，有滋有味。
我感叹语言如何能有此等魔力，书中给出了答案———“因为语言之中包含着生命内蕴”。就像海德格尔说“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
语言作为人类一种世代相传的衣钵，它承载着、保留着人们生活的种种痕迹，无论是生活的方式、态度、价值的取向，还是祖辈们经历过的各种情感和体会，它都忠诚地记录着、反映着，作为前辈的一部分留传给后人，或是作为一种指导，或是作为一种慰藉，让在茫茫人世上孤单赶路的后辈多一些温暖，多一些支撑，就比如我，在说出家乡话的那一瞬间，我便觉得故人们都在我身上复活，我已去世的爷爷、祖父、祖母，都说过和我一模一样的话，用一模一样的语调，甚至都会在某个顽皮的字眼上笑起来，就像我刚刚。
所以我一下撕开时光的迷瘴，记起他们的音容相貌，连带着多年不见本早就该被岁月侵蚀而面目全非的记忆，自将磨洗认前朝。那些从前的日子被一根根连藤拔起，带出一系列潮湿的芬芳。
我不知道这会在多大程度上减轻我生命的孤独感，但我确实不再感到一阵恼人的空茫，焦躁和不安也依次从我身上退潮，我变得平和，呼吸都有所放缓，我感到一种血缘的陪伴，甚至是一种冥冥的爱！这让一个飘摇在外、单薄无依的人如何不泪垂啊。
山中老家
然而在这之前，我早已看惯了家乡的田野、山脉、谷子和荷塘，看惯了家乡小镇上的落日余晖和老家山中的云升雾绕，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与它们打交道，但我从没感受过如此强烈的血脉联系，如此厚重以致心灵冲击的暖意，没有这么深刻地感受过家乡的陪伴和它给予的安心。
于是我想，人们所谓的家乡或故乡，也许本就不仅是指代一个地理位置，而更像是指认一个精神家园。在那里，寄托着你的前世今生，安放着你的乡愁思念，它像一个无形的匣子守卫着你迄今为止所有的珍贵回忆，无论是你的喜怒哀乐，还是你的亲情友情，它都忠实地守护着。它甚至还留住了你自认为家乡本该有、不能变的所有东西，哪怕是已经去世的亲人，都在那里得以永存。而这样的一个精神家园，只能存在于语言上。
语言像一台留声机、一台录像机，甚至是一个空间收纳仪，它极大程度上保留下过去的点点滴滴，让你的故乡能超越时光的衰败，让人们能超越生死的无情，能在语言里获得一种永生。也让你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又说起家乡的话，只要又回到家乡的语境，你便又在家乡之中了。纵使相隔千里，它也会稳稳降落在你身边，将你裹紧。
语言上的家乡才是家乡，才是你心中不会褪色不会消亡也不会失望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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