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08年)
看完整套漫画後的第一个感觉,是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沉沦(倾城),成全了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世界的沉沦,甚至毁灭,原来要成全一班风尘碌碌的中年人的「未竟之志」。
尽管《20世纪少年》很多小情节都充满人情味和正义感,小人物散发的人性光辉甚至令人看得热血沸腾,但在我的角度看来,整个故事的中心信念其实蛮绝望的,因为所谓充满希望的未来,原来就不过如此。人们对生活的希望,原来一直是一种泡沫。按照故事主角的设定,风尘碌碌的中年人大概指六十代及七十代初出生的人。六丶七十年代日本的前景一片美好,万博丶奥运丶工业发达,日本是能够向西方输出现代生活各大品牌的亚洲强国;明摆在这批少年眼前的,绝对是「人类进步与调和」的美好未来。落合长治的第一段人生,相信就是六十代日本人认为美好的人生。不过,九十年代日本开始经历经济衰退,对这些人到中年但距离人生高峰还有一段距离的人来说,简直是人生反高潮;所谓美好的未来,原来可以幻灭得如此彻底。未来,是一种泡沬。(日本经济自九十年代至今,仍不能算得上完全复苏,在曹仁超口中甚至是一个older, wiser but poorer的社会)
所谓未来,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被神化的虚幻概念。明天变成今天,明天就不再是未来,那未来是甚麽呢?眼下所见,未来只不过是一个可以被消费主义滥用不尽的消费幌子,底蕴是甚麽根本一点也不重要,甚至有没有未来也毫无关系,最要紧的是这一刻你消费。在成人世界里,未来曾经是寄托在少年身上的希望(其实可说是一种「期货」)。果如是,那麽成年人所寄托的希望究竟是怎样?我一直认定,小孩子会怎样成长,变成甚麽人,成年人责无旁贷。在我们不停指责「一代不如一代」丶「现今的少年怎麽搞的」的时候,有没有成年人抚心自问,自己对下一代提供了甚麽好榜样丶制造了甚麽好的成长环境?一对教养森严丶行为端正的父母,竟养育了一个灭世魔童出来,这种情节只会在《凶兆》等电影出现。所以,在这个前提下,成年人所看到的现在,绝对是过去的自己所种下的果。
故事里有两位成年世界的对比代表──神永球太郎(神仙)和万丈目胤舟。他们把甚麽样的希望寄托在少年身上?神永只是一个商人,祈求创造世界和平绝不是他的志愿,因为他只是一个保龄球迷,希望藉着保龄球热而发财。虽然他只是小人物,对社会无甚建树,但他所希望的也只是保龄球会成为大热活动,而保龄球好歹也是一种有益身心的运动。他卖的是一种切切实实的活动,下一代不玩保龄球,他最多是富不起来;下一代若热爱保龄球,也不是伤风败德的事,不会对社会构成灾害。对比起来,万丈目就是制造頽废下一代的无良商人。他一直从事的所谓生意,就是贩卖假东西,如声称是NASA采用的太空人食具。(故事里小孩子因为迷恋太空人,所以他便用NASA来做贩卖概念)他一直做的,就是贩卖戏法,欺骗小孩。欺骗是他的生存手段,他利用同样爱欺骗别人的服部哲也在电视节目里表演「令汤匙弯曲」的骗人戏法,可说是不良商人的最具代表写照。所以,与其说「朋友」服部哲也的魔性是与生俱来,倒不如说是由万丈目一手把之发扬光大。不良商人起初为了一己私欲(正如万丈目临终时说自己起初不过是想出名丶发财而已,并没想过毁灭世界)而四处欺骗,制造消费泡沫,最後却一手制造了一个心理扭曲的魔头出来,这不就反映了历历在目的今天?
二十一世纪并没有变成神永所想的未来,而是变成万丈目一派坐大的未来,究竟这种未来有没有希望?答案是没有的。在「朋友」操控下的世界(以朋友历开始计算),最振奋人心的希望象徵是「万博」;原本是数年一度丶内容实在的万博,在「朋友」的世界里变成天天也举行的一种内容空泛的活动(像不像在商场内举行的以空泛口号招徕的催谷消费嘉年华活动?)万博其实是「朋友」和健次一派他们小时候对未来的希望,而「朋友」主宰的世界所抱持的希望竟然要向自己的童年埋手。这种依恋过去丶怀缅不可追的想法,能够成为新世界的希望?不能实现的希望,跟绝望有甚麽分别呢?不良商人(成年人)制造的颓废下一代(朋友),制造了一个「美丽新世界」──一个把过去粉饰为未来丶以无知取代知识丶以欺诈埋没信仰丶以毁灭一切对待人生挫折的世界,有甚麽new hope?
虽然如此,但故事里也并非全无new hope,最具代表的当然是远藤珈南。不过,珈南一角独立来看的意思不大,与她具备相似意义的还有那个梦想做大刑警的蝶野将平。珈南和蝶野都可以是new hope,但按目前的设定来说,能够切切实实做出一点事情的应该是蝶野而不是珈南。把二人与上一代对比,珈南的母亲贵理子是微生物学家,是阻止致命传染病蔓延下去的最大功臣,是实际地对世界对社会造出贡献的成人代表之一;另一位代表当然是蝶野的刑警外公「阿长老爹」。珈南拥有过人天赋,但她却因种种原因而没有把天赋转化为造益人群的技能(如学母亲一样习医),她有一幕哭说「自己的才能果然只足够令汤匙弯曲」,可说是当今一些有小才小能的青少年的写照(有小聪明却没法转化为做大事的能力)。反观蝶野,他可能没有珈南的过人天赋,但他继承了外公的志愿,以勤力和志气迈向目标(成为大刑警)。纵使他的志愿不是很伟大,但至少是造福人群的。这种new hope,是新世界最需要的。至少,我们需要多几个实干的蝶野,多於需要几个像珈南的所谓精神领袖。(当然,如果珈南能善用其天才来惠泽社群是最好不过。)
最後要谈的就是我最喜欢的人物──落合长治(真人版由我喜欢的丰川悦司来演真是太好了!),他是健次一派里成长得最完美(当然也最痛苦)的一员。这人物是浦泽直树写得最好的一笔,甚至可说是一个saving grace(当然这不是说《20世纪少年》很烂)。落合是一个很立体和很有层次的角色,但电影版只草草交代,真是可惜,但也可理解。我只可说,落合是一个非看毕整套漫画不能得窥全相的角色。如果真的要以寥寥数句来形容他,我只好借用漫画里的几幕来描摹一下,希望能把其轮廓速写出来。在他失去儿子和家庭後,他在泰国跟一个高僧修行,过程充满痛苦甚至生命危险,其中一幕是他被高僧推下瀑布,在又深又黑的水底里他原本毫无希望,但忽然看到一道光,於是他拼命向那光游去。那道光不是神迹出现,也不是天堂或地狱,而是「充满空气的『这里』,普通的现实世界。」另一幕,在「朋友历」的新世界里,人们生活不停受到「朋友」所布下的末世恐慌所影响,生活秩序大乱。落合语重深长地对曾救过他的早苗兄妹说「好好珍惜简单的现实生活」(大意)。最後有一幕,他跟众人说其师父说过的话:「根本没有克服绝望的办法,我们只能向前踏出一步而已。」
我们常把希望寄托在遥远的未来,认为拥有很多才是幸福,相信不寻常才是伟大。这些想法的最根本,全都建筑在不能捉摸的空中楼阁上。只有每天过着的现实生活,才是产生一切幸福的发源地──未来遥不可及,今天却握在手里,只要肯踏出一步,未来就在今天。我想起《菜根谭》有一句「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淡和常,是生活的根底。每天都能掌握的幸福,可能就是健次经常唱着的「日暮西山时份…不知从何散发的咖喱香味…不知道要走多远才回到家...我最爱吃的那家肉店的炸肉饼…会否以一样的味道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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