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开水》/南川北
汽车刚从发黄的杏树林里开出来,嚣张的汽笛声惊动了路边的野狗,野狗们疯了似的追着汽车狂吠,直到汽车开进了一望无际、沿着公路对称的金黄色的田野。这里空气湿润,阳光羞涩地躲在云层里。不时从车窗内吹进一股夹杂着稻香和泥土腥味儿的冷流,令人直打哆嗦。
公路两边狭窄的空地上,黄的、白的菊花开地正艳。汽车不快不慢的在公路上开着。
“你最好别把脑袋伸出窗外。”女人说。“不然,你的脑袋会被车子撞去。”
小男孩直起身子,将头枕在座椅的靠背上。
“你最好还是关上车窗吧。”女人说。“要不,你身上的病怎么也不会好。”
小男孩伸手去关窗户,但他的力气并不够拉动窗户。“我,我拉不动。”小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很弱。
女人侧过身,一把将车窗拉上。
他们是这辆汽车上仅有的两名乘客。母子俩身着褴褛的棉袄,坐在车厢左边靠中间的位置上,小男孩坐在窗户边上,女人则坐在过道边上。小男孩十岁,这是他第二次去县城,第一次是在他三岁,但他没有半点印象,他头发枯黄,骨瘦如柴,脸上也是一种病态的苍白。而那位妇女,身材矮小,肥胖。要说她是小男孩的妈妈,她显得老了一些,但要说她是小孩男的奶奶,她又显得年轻了一点儿。母子俩背靠着座椅,两手交叉放在腋下,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八点左右,太阳从云层里探出了脑袋。汽车在公路边上停了一会儿,驾驶员捂着小腹下了车,匆匆地走向公路旁的一小堆灌木丛。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在男孩的脸上,男孩将头靠在车窗上,呆呆的盯着驾驶员的背影。
上午九点,汽车缓缓驶过一座石桥开进县城。小男孩直起身子往窗外张望着。这里满是装了太阳能的屋顶和瓷砖砌成的房子;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商贩们吆喝着,广场上的人们像是在集会,但关于他们所讨论的东西,男孩一无所知。
“准备下车。”女人说。
“到了吗?”男孩问。
“就在前面了。”
汽车徐徐地停在了广场东侧的解放路口。女人右手提上过道旁的蛇皮袋,牵着男孩下了车。
“往哪边走呢?”小男孩伸手指了指在他们正前方的十字路口。
“直走。”女人说。“待会儿,你要礼貌一些。”
女人用慈祥的目光看了男孩一眼,男孩点了点头。母子俩静静地沿着枫树下的人行道径直向张德柱家走去。母亲用手轻轻敲了敲防盗门,等了一会儿,屋内没有半点回应,女人开始边敲边喊:“请问,张德柱先生在家吗?”过了一会儿,男孩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女人也听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铁门被轻轻地打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细声慢语的问道:“你找谁?”
“我找张德柱先生。”女人说。
“他出门了,我是他的妻子。”
“我找他有事。”女人的声调很平静。
“那你进屋坐会儿吧,我给他打个电话。”
母子俩跟着张德柱的妻子进了屋,开门的女人将他们引到客厅的沙发上。
“请问,你们要喝点什么?”张德柱妻子问。
“白开水。”女人回答。
“给你们放点茶叶吧?”
“谢谢,我们喝不习惯。”
张德柱的妻子端上两杯白开水后便进了房间给丈夫打电话。母亲直挺地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手里那杯冒着白色烟雾的白开水,小男孩儿则靠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头顶的那盏精致的吊灯。
“你们再等会儿吧,他马上就回来了。”张德柱的妻子从房间走出来说。
“好,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没有什么麻烦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家务。
母子两等了大概半个钟头。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张德柱进门脱下了皮鞋,他换了双拖鞋走到客厅里。
“请问你是?”他问。
“李三顺……”女人说。
“你是他的夫人?”男人问。
“是的。”
“那你有什么事?”
“……讨我丈夫的工钱。”女人回答。
张德柱瞅了瞅眼前这个女人,又看了看男孩,转过身从餐桌上摸起一根香烟,一边点一边说:“好,那你等我一会儿。”于是张德柱走进房间拿出了一个皮夹和一个皮制的笔记本。“你在这上面签个字吧。”张德柱将笔记本打开递给这女人后,就低头数着钞票。
“三顺最近还好吧?”他一边数着一边问。“眼前我手下活很多,正缺人呢……”
“他生病了。”女人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和丈夫的名字,她平静的回答。
“不是大病吧?我还想让他这两天来给我做事呢。”
“他死了。”
“死了?”
“死了。”女人的声调依旧十分的平静。
“怎么会,什么病?”张德柱惊讶地追问。
“肺结核。”女人说。“医生说,没得治。”
“我记得他不抽烟吧?”
“他不抽。”
“那是?”
“吸取的灰尘太多……”
张德柱叹了叹气,将烟头摁熄在烟灰缸内。“这个小男孩是?”他将数好的钞票递给这个女人,又瞅了瞅眼前的这个男孩儿,语气中带着怜悯。
“他是我的儿子。”女人回答。
“那你……”
“这也没有办法,每个人的命都不相同。”女人接过钞票清点着,她的脸上没有透露出半点表情。
“张先生,你多数了两百。”女人说。
“是吗。”张德柱假装着惊讶的语气。“如果多了,你就拿着吧。”
“不用。”
“算我的一点点心意。”
“你没有必要。”女人说着,从那叠百元的钞票里拿出两张,轻轻地放在了沙发上。“好啦,打扰你们了。”女人站起了身,男孩也跟着站了起来。女人将那叠钞票放进了她先前提着的蛇皮袋中,她向张德柱鞠了一躬,便牵着男孩朝屋外走去。
“对了,先生,我丈夫去世前的头天晚上,他跟我提起过你。”女人的声调依旧平静。“他说,你是个好人。”
随后,只听见铁门吱呀的响了一声。 女人左手提着蛇皮袋,右手牵着小男孩,母子俩沿着他们原先来的路静静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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