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晚上八点的公交车上摇摇晃晃,这座城市的公交司机都显得急不可耐,还好高峰期已经过去,马路上不会堵车。
上车之前,他忘记了自己的公交卡里是否还有余额。早上本来应该注意下电子屏幕,但却因为匆忙忘记。他摸了摸右侧的口袋,找出钱包,发现还有两张纸币,于是把它们拿出来,和公交卡一起攥在手里。
车缓缓停在站前,他上车,在拿卡贴近机器的时候,果然屏幕显示出“余额不足”的提示。他于是将纸币投了进去。
乘客大多在低头玩手机,沉默不语。他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气氛,但他不再年轻,电子设备对他的吸引力已经很小,儿子刚上大学时抱怨高数难,念叨的那个名词是什么,无穷,无限小。他是学中文出身,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但儿子说起这个数学名词,他理解了表面意思,心中想到的是青绿山水画,远远的一层层淡下去,淡到一种和天不分你我的颜色。
坐这趟公交车的次数太多,他早已经可以背出站名,望着窗外出神一会,也能在思绪回来的一瞬间搞清楚自己在哪里。
他在想一张薄薄的纸,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班级语文科目的平均分。想到自己的学生们每每看到成绩表时既害怕又有点隐隐期待的样子,他在心中淡淡地笑。他也希望学生考好,否则在教师大会上,也许自己会被批评。
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家门前,暗红色的防盗门,有一点点锈迹的锁。在自己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情面前,大脑可以完全用于思考别的事情,仅由肌肉带着自己的身体前进。肌肉记忆有时可以取代大脑的决定作用。
进门的时候,很熟悉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妻子大概刚吃完饭,还没去洗澡,否则空气中的烟火味就会被湿热的水汽和洗发水香味包围浸润。
妻子站起身,和之前很多年一样,将他的手提包接过,放在一边,又穿过光线昏暗的饭厅,进厨房开火,为他下一碗面条。
最朴实的素面,里面丢了点青菜叶子,肉丝,加了个荷包蛋。用大碗盛得满满当当,撒一点胡椒粉,他喜欢胡椒粉的味道。
为了省电,妻子看电视的时候不会开灯。显示屏的光将她的脸映照成灰蓝色。她的容颜不再年轻了,皮肤松弛微微下坠,但眼珠却还是明亮温柔的。
办公室新来的年轻女生们,会讨论什么牌子的护肤品更好,什么面油可以抵挡日复一日讲台上飞扬的粉笔灰,它们太干燥了,每每上完一节课,他的食指和拇指都灰白一片,甚至干燥起皮。
年轻的老师会用幻灯片代替黑板,但他并不那么擅长,或者说粉笔在黑板上的摩擦声让他感觉熟悉和亲切。很多老师已经出现提笔忘字的现象,但他,不知是因为坚持上课手写,还是当语文老师常年的经验,忘字的时候很少。
他是不愿意改变现状的人,习惯的海洋将他包围了。
回到书桌前,打开暖黄色的灯光,桌子上还有抹布划过留下的水渍,妻子大概草草擦过一遍,他把成绩单和待批改的作业放在桌子上。
他班里有个女孩子,语文成绩一直很好,尤其写得很好的文章,每次作文都会被当成是范文。女孩子文文静静的,却也在誓师大会上忽然上台喊出要考北大中文系的誓言,他很欣赏。
他的头脑里淡淡掠过高中时候的幻影,而头脑中的影子也像相册里的老照片一样发黄发绿,留下底片冲洗时的斑斑驳驳,一些零碎的片段划过,他当时想上哪所学校呢?似乎只要能考出这个小县城就很好了吧。
他曾经说想当一个作家,后来才发现中文系并非每天吟诗作对,对于语言文字的深层探究时常是无味的,狭小的生活空间和满当当的日程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想象力和灵感,曾经他是可以在书桌前书写一下午的人,也有几篇文章被发表在报刊杂志之上,冠以他的姓名。
如今他的手悬浮在键盘之上,屏幕上的光标一闪一闪,他的思维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又硬生生被他拉回来,想着写点什么吧,写点什么吧,但总是无法下笔。
他希望那个女孩子不要走和他一样的路,灵感与活力的磨损太过严重,他总感到悲伤与疲倦。
第一篇发表的文章是关于写作的。二十出头的他在思考写作的意义,写下“写作是一种生命的救赎”这样的话,后来他屡屡想写点东西,但却总是把“写作”,这个单个的话题拿出来说了又说,似乎生活已经贫瘠至此。
他像是一座枯井,水位渐渐低下去,拔干了,长着蔓蔓野草,一层层遮住他内心最为柔软的那部分。他无法从内心生发出触角碰触这个世界,每每想要伸出观察世界的手,却总是被一些琐碎的物质拦住。
他屡屡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生活的表象,他应该从其中探寻出诗意的内核。可是昔日的少年意气早已不在,中年人不为年轻人所知的压抑与低沉,一点点压着他,日复一日压着他。
深夜里,他走出书房,客厅里灯光早已经关掉了,窗帘半拉着,窗外彻夜不眠的广告牌将各种颜色投进客厅的墙上,妻子大概已经睡了。他走近,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他躺下的时候妻子翻了个身,背对他。
夜里他因口渴醒来,窗外还是茫茫的夜色,卧室外再无一点灯光,城市真正的宁静,像是一个庞然大物抱住自己,头埋在胸前,这样安静地沉睡,天地是合抱的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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