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抱着月亮从坡顶滑下时,压倒了一大片树木,使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深深的沟壑。沟壑四周的茂密林木正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发出硬生生的声音——他们又追近了些。
月亮被裹在她的怀里,丝毫光亮也透不出,少了月亮的夜,天上地下都黑漆一片,谁也见谁不着。追的人看不见她。她看不见下山的路,只好任凭感觉的指引,向下滑去。
给予这世界温暖的月亮,此刻却正慢条斯理地啮食她的体温。她终于感觉冷了,却又抱紧了些,那紧挨着月亮的柔软乳房也开始变得僵硬,泛起红来,活像夏天的脆桃。
她开始埋怨,女人为何要生这两团东西,即使死去也带着,简直是个累赘。但转念一想,若没有这东西,女儿才长不到而今的十五岁哩。
谁都会感到欣慰——对于女儿长大这件事,于是她笑开了,连自己都没发觉。那笑容喷薄出的光点在她脸上汇集,将眼角的皱纹一一填满,最后变成了一张流光熠熠的面具。于是光亮又在这世界出现了,而他们,又再次循着光追了来。她立马察觉到了,慌忙用手抹去脸上的光彩,纵身一跃后,便站在了另一座山的山顶。
她蹙着眉头,看向身后的夜色,十分不理解身后那些人为何要如此的穷追不舍。她心想:今天月亮没了,明天又会从某个角落冒出来的,这已经被证实无数次了。这些人连一天的冷都禁不住吗?它在的时候,没人去看它,不在了每个人却跟要了命似的。假使他们能分出一点点心力来关注一下月亮,也不至于使它隔三差五便被某些失心疯的家伙偷去。
我可不是失心疯,她辩驳道,我……我这是为了女儿,跟那些放不下身后事的家伙可不一样。他们心中呐,只有自己那些事儿!既然都死了,就好好活嘛,反正大家最后都得来这儿报道,来这儿忍受那没日没夜的月亮,再靠着它馈赠的温暖,在这世界百无聊赖地活下去。
这样一种活法,倒不如称之为死法。
可她还不想死,也不能死。她要偷更多的月亮,那些不能直接告诉女儿的,月亮将代为转告。
想到这,胸前的月亮就没那么冷了。她从领口看进去时,它睡着了,正明暗不定地发着白光。
(二)
月亮好白,我想抱着她。
她也在看月亮,她也在湖边看月亮,她也在高原上的湖边看月亮,跟我是一样的。
毫无疑问,我们是一路人,彷徨、孤独、不知所往,却仍然对这寒冷的世界抱有幻想,幻想着世界的大门会忽地为我们打开,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毫无牵挂的离开任何地方、任何人,甚至幻想着这个所谓的“落月湖”真会有月亮从天上掉下来,落入湖中。我们连这骗人的把戏都相信,那还有什么温暖是我们可以拒绝依靠的呢?
对于一名生于丘陵,长于平原的人而言,高原无疑承载了太多想象,雄鹰,星空,湖泊,冰山,一切的一切,神秘嵌套着神秘。没来之前,我怀着最大敬意,认为站在这里便会一尘不染,但真当我站在这里时才发现,我连它自远古吹来的一丝风都禁受不住。我们哪敢自诩为生命,在这亘古不变的高原,只有这风,这湖,这山才称得上生命。我们最多只能在死后化作尘埃归于其中。
当地藏民告诉我,在那更高更远的高原深处,被冰封的牦牛群仍然挺立在风中。你凑近一些,还可以看见他们双眼的疲惫,甚至能听见那“咚咚”的心跳,你会暂时忘掉它们已死去了多少岁月,以为给浇些开水,他们便会醒来。
唉,我突然发现我的思维是多么容易发散开去,可在这现代社会中生活,不得不如此,我们被这恼人的生活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想到这里,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个的奶酪块,以及用它做意大利菜的画面。这样看来我已经快成为思想废人了,你也可以从中看到,人的思维是多么不可信任,它只是各种机械反应的结果而已。
这也是我最为苦恼的一点,我明明看着的是月亮和湖边的女孩,想到的却是奶酪和意大利菜。
这女孩我肯定在何处见过,先别说我老套,我见她第一眼时的确感觉似曾相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世界原本就千篇一律,长得相像的事物,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信便在你生活的城市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人们的样貌是如此的缺少变化,人们的性格是如此的同出一辙;总有人跟你谈大道理,久而久之,你会发现,人们说着一样的话,谈着同一个大道理,每天为同一件事苦恼,却浑然不知,最后他们啊,会长出同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哭笑着死去。
别急着批评我,我并不总是这么悲观。有时候见到身边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我会猜想他们颜色不同的人生,和他们复杂而丰富的社会关系。如此,我才依稀感觉到这世界是如此的美丽。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发现我没那么爱她了。确实,我没想象中那么爱她,不然也不会瞒着她独自一人来这荒凉的高原。你知道吗?不想她的时候我比谁都恨她,这不是因爱生恨,是我太过自恋。
我在很多杂志上发表过很多关于花草的文章,那些年轻人便以为我是爱花之人,却不知当它们不顺我心意生长时,拔除它们我有多决绝。
我不该妄自菲薄的,更不该想这些东西。看吧,那只惨死的幼猫又浮现在我眼前了,它就像只幽灵,潜伏在我的大脑深处,时不时窜出来挠我一爪。
它被我用木棍敲碎每一根骨头,再挂到竹竿上时,我才五岁。那孱弱的“喵~喵~”声,在每一棒击下,从身体里钻出,仿佛在问我为什么。如果我当时知道“人性本恶”这个词的话,便回答它了。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患上了恐猫症,在往后二十多年里,我害怕包含“猫”的一切事物,以至于仅仅听到跟猫同音的字都会让我冷汗直冒。也正因为如此,我成了大家眼中的怪人。
即使被视作一名怪人,我也是能接受的。但近年来,我快走投无路了。
生活中到处都是猫,好像猫突然为人类做了多大贡献一样,每个人,除了我,都爱猫爱得死去活来的。能留给我躲的空间也越来越小,要不是实在躲不下去了,我也不会来到这里,这里应该没猫吧。
这社会便是如此,给了人选择的自由,却不负责为个人选择留出余地。我们只能在社会洪流中被裹挟而走,至于最终会汇入哪股浪潮,谁也不知道。有人得意的说,这便是我想要的选择,也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是我意志的主人。得了吧,这种人哪知道那些暗示、规训、强化……对人的影响。
等你稍微活久一点,站高一点,便会明白:人生就是一台毫不停歇的机器,循环往复,枯燥无味,每个时段都给你坏事和好事,翻过这座山,还有下座山,无穷无尽的山,你还以为没有了呢。
我此刻极度渴望将这一想法告诉那月下湖旁的女孩,我恨不得把心肝肺都说给她听。但我不能说,一说她就死了,就再不是那个月下湖旁的女孩了。
看得出来,她太冷了。比这高原的夜风还冷,湖水都被她冻住了,连月亮都被冷到了。
她太冷了,月亮穿过乌云再次打在她身上时,我才惊恐地明白,为何感觉与她似曾相识。
仔细听,风吹过她时,一阵阵猫叫声从她的骨头里、从她那白色衣裙里、从她浑身上下,钻了出来,然后随风落到高原下去了。
(三)
我太冷了,妈妈。
妈妈,这世界好像一座迷宫,又空,又大。我不知该去哪里,只好来这儿找你。
妈妈,他们抛弃了我,没想到你也骗了我。月亮怎会是暖和的呢?它再冷不过了。它会一直挂在天上,不会在你想我的时候,掉落我身前,更别说恰好落在这个湖里了。
妈妈,你知道吗?没有女生喜欢我,我要是男生该多好。
你也被骗了,妈妈,落月湖只是个谎言。这么看来,那些说经常看见月亮落入湖中的藏民也没那么淳朴啊。
妈妈,这世界越来越荒唐了,大家都分不出黑和白了。好多东西都颠倒了。外表热烈的东西往往最冻人,看似冷漠的反而给人温暖。好吧,你没有骗我,月亮确实是暖和的。毕竟在这夜里,也就它陪着我。
我不该告诉你的,妈妈,我快活不下去了,你说的月亮何时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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