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认错人

村里有条路，蜿蜒着伸向远方。

有一天从这条路上来了一个人，他打听我家，家里只有我和奶奶，我奶奶是个年迈的老人，牙齿都掉光了。

她遵循我父母的意思在家里照顾我的，她对我好，每次都做好吃的给我，她说，你爸妈就你这一个孩子，以后你可要孝顺你爸妈哦！你爸妈辛苦的，在外面打工赚钱。

我问我妈是怎么生的我，我奶奶就把嘴张开，没有合上，我没听到声音，就像她的嗓子被锁上了一样。

小孩子问这么多干嘛，后来我一问，奶奶就是这个表情。

跟我一起玩的小孩都能说出，她们的妈妈生她们的故事，可有趣了。有的说，我妈是在路上生的我，有的说我妈是去给我爸做饭，我就掉下来了，还有的说，我是在我妈睡着以后出来的。

其实小孩子很容易骗的，我奶奶以为我聪明着呢，不好糊弄，所以也不肯骗我。

其实小孩子呀，你给她说什么，她就会记一辈子。我奶奶没说我的来源，我妈到底是怎么生的我，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是没有人生的。

我因为说不上来，被其他小伙伴说你不是你妈生的。

我扑上去，薅住那小女孩的头发向后扯，她疼的嗷嗷叫，其他小伙伴一起扑上来打我。

他们没有事非观念，只有好坏之分，他们以为我是坏人。我被打倒了，他们说，你没有妈生，也没有妈养。

我哭着跑去找我奶奶，奶奶抹着我的眼泪，拉着我说，走，我找他们去，敢打我们妞妞。

我被奶奶拉着走，最后掉了牙的奶奶只走到半路，就用一块糖让我把眼泪忘记了，一起忘记的还有我不记得，我是因为什么哭的了。

说回那天，路的尽头走来一个人，他手里摸出一张纸来，纸上一定是写了什么，他在村口张望。

他看上去像坏人又不像，我小，分辨不出。他拦住一个大爷询问，我因为好奇，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他手上提得那个包，像书包，我也好想有这样的包。要是我爸妈没在我上学前赶回来，我就没钱买书包了。我不要奶奶用一块破布缝的。

大爷说：“你看，这就是他家的小孩。”大爷用手指着我。

我脸上灰扑扑的，头发永远是零乱的，我奶奶眼睛不好，看不清，她总是用佝偻的手指头划拉着我的头皮，用断了又结上的皮筋给我绑起来。

她绑得太紧了，我都会小声地啊一声，奶奶问，怎么了？我没讲话，第一时间跑到门外，在奶奶看不到的地方，自己把头发再松一松，这样才没那么疼。

你奶奶在家吗？那个男人走近我，身子弯下来审视着我的眼睛。

我觉得是审视，因为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不一样的东西，很认真。

奶奶告诉过我，不能和陌生人讲话，陌生人说什么都装作没听到。

所以我转身就跑。

那大爷说，小孩子不懂礼貌。她奶奶在家的，你去吧，大爷肩膀上扛着锄头，边走边回头想看个究竟。

男人在我没领他见我奶奶时，他还是站在了我奶奶面前。

奶奶浑浊的眼窝里流出了青色的泪水，顺着她那张老树皮一样干的脸，弯弯曲曲的滴下来。

我仰着小脑袋，我也哭了，我看奶奶哭，我也哭，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难过。

我爸爸妈妈不在家，他们的样子我有点记不住了，我每天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奶奶，奶奶哭我也哭。

“好孩子，不哭，以后叔叔来疼你，好吗？”我警惕的朝奶奶身后躲。

奶奶把我拉出来说：“妞，叫叔叔，叔叔是好人。”

我不听，死死的用手扯着奶奶宽大的裤管，躲在奶奶灰布上衣的下面。奶奶的衣服还是那种老式斜扣的衣服，下面像裙子一样宽敞。

我常常伸进小手去摸奶奶的那里，每次奶奶都被我摸的笑起来说，你这个丫头呀！我趴在奶奶的肩膀上，午后的阳光照在奶奶灰白色的头发上，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

奶奶说，“你一定要来带她，一定要来带，现在我舍不得她。”她声声恳求，声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沉重。奶奶的眼泪多了，她送走来人时，是我从外面玩了一圈回来看到的。

奶奶让我先去找二丫玩，她说二丫刚来找过我的，我高兴地一蹦一跳地去二丫家找她了。

奶奶扶着门框，眼泪还没干，她的身子更弯了，像一根被烧弯的木棍，奶奶捂着嘴，呜咽着哭出声来。

“奶奶”，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我跑过去，我想那人一定是个坏人，他来过以后奶奶就哭了。

奶奶赶紧擦干眼泪说，没事的，妞，奶奶啊，刚才瞅了一眼太阳，刺到眼睛了。她将脸抬得高高的，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我朝太阳也看过去，没有啊，太阳都落到河那边去了，河那边有座山。

但是奶奶说是，我就相信。

我和村里的小孩一起上了学，有个新书包，不是奶奶缝制的，是好看的颜色。这样的书包其他小朋友都没有，奶奶说是爸爸托人寄来的。

有人问，你家孙女都上学了，你儿子怎么还没回来，奶奶说，忙着赚大钱呢，说完，转身进了屋。

惹来身后人小声的嘀咕，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我想学给奶奶听，但大人的话太难懂了。

听说他家儿子媳妇去年就被车撞死了，不是还来过人吗？你不记得了，那人想领养她家孙女，她没同意，人家就走了。

不是没同意，本来也是抱养的，是老太太舍不得放手，你说那人会不会是她亲爸？

大人们不怕我听到，我绕在她们身边也没使她们的声音变小，我没听明白，二丫一喊我，我就忘记了。

我跟奶奶又过了两年，奶奶越来越老，我爸妈还没回来。

那个叔叔又来了，这次他开着车，直接拿上我的书包跟奶奶道别，我被他牵着小手，我一步三回头看奶奶，我不想走。

奶奶直朝我摆手，去吧，妞，你爸妈在那里，去找你爸妈，去吧，奶奶没车，带你去不了。

我相信奶奶，可我想不起爸妈的样子了，我拼命也想不起来，我忘记了。我挣脱叔叔的手，跑向奶奶，我抱住奶奶的腿，“奶奶，我不记得我爸妈的样子了，我怕认错人。”我哭了，我不想松手。

奶奶也哭了，用她枯干的手在我脸上划拉着说：“对你好的就是你爸妈，孩子。”

我再次被叔叔拉走了，这次他用了点劲，我没挣脱掉，我最后喊了声，奶奶……

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奶奶的心，她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