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人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见到洪水。在这个北方的小县城,生活着的一大半是种地的农民,一小半是不种地没几年的农民,穿过城西的唯一的那条河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近于干涸,田间到处打井,每家轮流开泵引水灌溉作物,雨后的第二天路上就浮起一层干土。我们的方言里甚至没有“洪水”这个词。
但那年八月洪水来了。先是下了从早到晚的暴雨,方圆几个村子停了电——大雨和停电在农村几乎总是前脚后脚的——晚上人们关好了门窗比平时更早睡下,奔流到海之声不知入了几家的梦,但我却听着雨打屋顶砖瓦声睡得格外香甜。早上睁开眼隐隐地觉得什么不对了,像在危樯独夜舟里睡醒的游子一般,看周围都是飘飘摇摇、荡荡悠悠,扭头一瞥,拖鞋早一东一西漂走了老远。
那年我十三岁上初中,正一天天划掉日历表上所剩无多的暑假,一集集看着上下午连放的电视剧,幽居不出的暑假过得惬意而感伤,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八月更好,也没有什么比八月更接近于最深沉的忧郁。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推迟开学的美梦成真是因为那场洪水。
有些震悚地蹚水出门时,感觉到水漫过脚踝带来的些许的畏惧和大半的新奇,忙着抢救大小物件的父母无暇管我,只是叫我千万不要走远。走到外面才发现一切都乱起来了,满街土黄色的水漫过小腿,来回的人们只剩下了惊惶的上半身飘来飘去,造成乱的印象的不只是房屋和柴火垛,更是他们的空空荡荡的脸,出走的表情失足坠落深不见底的井,剩下的只是井口上摇摆的木桶。平素镇定无事的村子仿佛被拆穿了谎言一样地陌生。天气又热,我叔叔满脸的汗,瞪我一眼,“不要出来,快回家去。”
他说完就去继续在水里一下一下捞着什么,我问他在捞什么,他也不答,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抓着我的肩膀说:“你去看看你老姥姥,去跟她说说话。”我答应了一声就往东边的老屋走,叔叔叫住我,“不在老屋,今天凌晨老屋院里淹了,才把她接到你奶奶家里。”说话间脚下的水涌起了波,一股大力让我脚下站立不稳,似乎水还不断地在往这边涌。我慌慌张张地“哎”一声,蹚水去奶奶家。
奶奶家进水更深些,老姥姥坐在炕上捧着碗,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见了我就宽和地笑,“阿杳,你老姥姥差点被大水冲了去。”她告诉我,夜里醒来发现水已经满了屋,她脚软下不了床,打电话叫了爸爸叔叔他们来。我见她身上倒是干爽,眼睛也明亮,忍不住问她:“老姥姥,怎么下了一天雨就发这么大的水?”
她呼噜呼噜地叹气,“这可不是雨水,是河里的水涨了,肯定是从上游来的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放水。”
奶奶的屋里有种厚重的潮湿和腐朽的味道,我闻得头晕,想起门外的浩浩荡荡,又是一阵心动神摇,帮老姥姥把碗里倒满热水,又悄悄溜到了街上,眼见水位比刚才又高了好些,我可不会游泳。蹚水经过噼啪冒着火花的歪斜的电线杆,经过男人们冒汗的脸和女人们的哭啼叫喊,大太阳照得眼前一片迷蒙。
想起看过的电影的开头,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会不会也只是一段难辨真伪的记忆?我这样怀疑,闭上眼睛努力地回溯。
我们家住得地势高,门前又是深深的水沟,因此家中进水很浅,这天黄昏站在门前看着汩汩的水往对面流去,竟然有了种恍惚的幸存感与孤独感,仿佛是当日的耶和华,在高处看着诺亚上了方舟,看着最后的人类之子在狼藉中漂荡,看着舷窗中飞出两只鸽子。明知亲友尽在舟中,我当然做不了耶和华。何况我站着望时,妈妈也走过来说:“真是……”爸爸又走过来说:“唉……”
但鸽子第二天的确见到了,穿着救生衣的橙色的鸽子,飞来飞去。其实水已经退去了不少,大人们现在都去了大棚,那里一年两季种着瓜果和蔬菜,倾注着男人和女人大半的时间——和菜叶瓜苗一并打了水漂无从挽回的时间。我漫无目的地走到街上,四下阒无一人。拐进村委会大院,一个男人正俯身埋头在大堆沙袋和救援物资当中,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过来,是一张黑黢黢的脸,眼睛大而有神,厚嘴唇,乍看像摩根弗里曼。
“小姑娘,你怎么跑这来了?不怕大水把你冲跑啊?”他说话的语气把我当小孩子,但我并不怎么生气,也许是因为他眼睛里那一缕粗粝的笑意。
“我没见过你。”我借这句话带来的反应来确认自己模糊的印象,不知是否身在是水乡泽国里的缘故,话音格外地颤动悠长而湿润。
“我是跟他们救援队来的,你当然没见过我。”
“那你怎么不去救援?”
他拽起一条裤腿,露出小腿上的大段绷带:,“昨天就去了,被铁器划伤了腿,不能再下水了,就在这看着东西。”他笑了笑,从鼻孔里喷出短促的气,“你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
我开始跟这个男人聊起来,尽管我们所知晓的东西相差十分悬殊,但我们的话被积水的回音联结在一起,显得并不那么遥远和陌生,我又想起诺亚的方舟,在大洪水中,诺亚的家人是否交谈,还是始终沉默地等待?
讲给他我的问题,连带着也要讲诺亚方舟的故事,他说:“发了水灾,你还有心思想这些神话故事。”
“不然我应该想什么呢?”我笑问,脸上带一点恼羞了。
他给我讲他到过的受灾区和救过的人。他是义务搜救队的志愿者,跟着搜救队工作十余年,见过地震、塌方,也到过火灾、洪涝现场和大雾封锁的山区,从狼藉中救出被困的人,自己也曾数次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我感到自己应当在合适的时机开口询问有关“意义”或是“人生价值”的问题,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开口,因此这场余音袅袅的对话就显得缺少一点深层的内涵。
我的姥姥小时候遇到了日本人攻打,跟着家人匆匆逃难,值钱的东西都带在身边,平时攒着不舍得吃的鸡蛋都煮熟了拿上,姥姥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白煮蛋,因为恐惧,蛋黄噎在嘴里咽不下去,那样好的东西却尝不出什么好吃来。打仗间隙,她跟着她的母亲去亲戚家探视,经过一座桥的时候,抬腿跨过了好几具尸体。仗打完了,家里还是穷,姥姥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辍学在家,每天去背回两大捆很重的柴,黄昏的时候坐在门前不停地纳鞋底,背柴压坏了她的背,针线活弄坏了她的眼睛。她的老师亲到家中,“这个孩子的大字写得最好,不上学可惜啊!”
我的妈妈是城里人,初中毕业后在离家不远的厂子上班,三班倒里有一班要做到零点,一个晚上她就这样骑着粉红色的“公主车”回家,路上遇到了坏人。那个人也骑一辆车追她,她甚至清楚地听见背后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险些被他伸过来的手抓住。拐出那条没有路灯的窄巷以后,妈妈努力地往路中央被路灯照得明亮一些的地方骑,幸运的是不远处正巧有两个值夜巡逻的警察,朝着妈妈身后大喊“干什么的?”这样,那个追他的人终于停下了,妈妈一路骑回家,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而我呢,我在十三岁的夏天遇到洪水,损失是一摞放在书柜底层的卷子和断电以后错过的电视剧情。生存的威胁不再,痛苦变得淡漠,洪水是真,洪水也无比虚假——席卷每代人年少的洪水,在我这里终于式微。我坐在沙发上捧着书,看妈妈晾出最后几件浸湿的衣物,骑车少女的影子重叠在她身上,她无喜亦无悲,因为她知晓这次洪水与她们的一代无关。
但只是这样旁观一切的我能顺利地长大吗?如今或许该问,我是怎样顺利地长大的?沉着、坚定、独立,像此刻的我一样,一个隐约的大人,在遥远的城市读书,晚上跟家人视频,两张风沙吹尽的脸,映照着相同的水渍。
在洪水中到底有人失去了房屋,被迫借用我们学校的空房子暂住,那些人大多数来自邻村,一个因为靠近省道而流失掉更多年轻人的村子里,老屋、老人格外多。他们穿着沾了泥的皱缩的衣服,头发蓬乱,趿拉着鞋子被一辆客车送过来,我正好目睹车门打开的这一刻,一路跟随,看着老人们从车上跋涉到车下,稀稀落落走进我们平日集会听报告的大房间,眼里的空茫一路画出雪山一样的线——白发一样的线。他们把一只只提包放到长桌子上,他们的孙儿在那里铺平手肘目视前方,而他们蜷曲身体躺着,像一根根过于细瘦而被人从柴火堆中丢出的干树枝。这是众生相了,众生的痛苦不成其为痛苦,在观者的眼中,它不是被强化而是被均分,分母里加上自己的那个一,更心安理得,浑然不觉夜晚的凉、额头的烫。
我又去了几次村委会大院,总能见到那个男人,他的故事与缓缓退去的洪水一样失却了惊心动魄的余韵,他曾经很多次走进灾难,灾难的痕迹却在他身上完整地缝合,就像一座灾后的城市一点点重新竖立一样,他也渐渐地吐净了关于灾难的故事,又或许他有所隐瞒,藏起了那些最堪写进纪实报道里的故事,我无从知晓。“你为什么会去做这么危险的救援工作,还连着做了这么多年?”我问他,而他讲给我最后一个故事。
他加入志愿救援队,父亲很是支持。一个秋日早晨,他开车上班顺路将父亲载到公园,父亲嘱咐他开车小心,还笑着说城西的菊花开得很好,过一会要去看菊花,几个小时以后他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说父亲坐的公交车从桥上冲下了长江。那是他开始救援工作的第二年,他赶过去,跟队友们一起搜救了两天两夜,每当停下休息时就给父亲一遍遍打电话,他总希冀父亲中途下车了,只是没来得及联系自己。第三天公交车在水下七十多米的地方被打捞上来,他的父亲也在那里。
眼前有了一幅画面,距此千里远的南方城市,缠满藻荇的公交车被缓缓脱离水面,停在桥面的车辆开远光灯,鸣笛声横亘夜空,似是呼唤又似是告别,不远处的小艇上,穿救生衣的他一脸泪痕被照出。如果方舟倾覆,上帝可会心痛?
“我一直想一件事,救出父亲以后,我要告诉他我爱他。”他怔怔盯着远处一点,“我没能说出来。”
我说:“可你让更多人有机会对他们的亲人说这句话。”
那一天我还是没能讲关于“人生意义”的话,并非因为隔阂——我大胆地认为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缩小到只有彼此站得那么远——而是因为我突然明白,我素日用来写在答卷上的话语不适合说给这个鲜活的世界、说给那些鲜活的人听,就像我无法向洪水深处投掷下一只沙包,并期望它像我平时玩跳房子的时候那样岿然不动。人们的爱恨与情仇那样漫无涯际,话语自诩抽象化的力量显得微不足道,一说便俗。
同学的家住在河边,家里开着裁缝铺,洪水最先冲毁了他们的家,还有家里的缝纫机器和堆积的布料。傍晚我回到家的时候,那同学的父亲正坐在我家的客厅里,手中端着的茶碗簌簌颤抖着,“我干了十年,全完了。”我只听见这一句,他已经因为我的出现而截住了话头,“阿杳,怎么不上我们家玩……改天我让XX来这跟你一块学习。”我说好啊,然后赶快溜进房间,我怕再多看一眼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发红的眼眶,那一点红色在无声而狰狞地控诉,我没有洗清嫌疑的证据。
这是后来。而后来的后来,救援过程中失踪的两名辅警的尸体找到了;又后来,大家得知是上游的邻市因雨季到来而自行开水库闸门向河中放水;又后来,上面来的女记者在邻市水库边对着镜头说“下游县市无恙”的视频和着谩骂一并疯传;又后来,借住学校的人们陆续得到了安置,被水淹过的村庄渐渐恢复了旧日的呼吸吐纳。
老姥姥泡塌半边的老屋索性推倒重盖,宽敞亮堂的新房建成那天,村长搬来两箱苹果,“这是社会上给咱们捐助的,拉来两大车呢,堆在村委会。”我想起村委会里那个男人,说给大人听,他们都惊讶地摇头:“从来没见有这个人。”苹果品种不好,家里人宁可吃棚里抢摘出来的当地苹果,也就任由那两箱突兀的好意在角落静静腐烂了。
我心里留下了一个空缺,每当下大雨的时候,我嗅到空气中汹涌的湿意,就觉得自己是一只从海鲜市场被买走的牡蛎,躺在谁家厨房里盛满自来水的盆中,缓缓地吐出身体里最后一点泥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