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夏季的一个傍晚当陆堇年交上了拖欠已久的稿子时已渐黄昏,一天之中她最讨厌的就是黄昏,摸着瘪瘪的肚子,揉揉熬了一天的眼睛,随手穿上一件大白T恤带上手机,便出门了。从楼下的便利店买三盒泡面,二袋面包,就是她几天的吃食,对于那些热腾腾的饭菜,她早已很久没有触碰了,开始是因为她刚进报社时,天天都要起早贪黑写稿子,后来时间充裕了,她却也懒的做。她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姑娘了。陆堇年刚走出超市,手机便响起来,是Always with me,清澈的嗓音,令她一动,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被打开了,进去却是空空如也,她按下接听键,大大咧咧的声音,让余热渐退的空气又变的燥热起来,一听就是她的发小,于秋实。
"堇年,别在家窝着了,明天同学聚会,一块来玩啊,都缺席几次了?!”
堇年不禁笑出声来,还是这样,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堇年笑着回应:"现在请我?不行啊,还有稿子没写呢,你们去吧,带点好吃的给我就行。”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似乎传来一声叹息,"死丫头,前两年怕你难过,触景生情,没有喊你,你还真不来了?这几年连栖夏都不回了,是真的要把我们忘了吗?”栖霞!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尘封了太久,是她长久以来不敢触碰的记忆,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那个身影。
"堇年,我们回家吧。”
眼眶变的湿润,波澜乍惊,沉默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好,我去。"挂断电话,鸟雀惊飞,暮色已合,几颗星爬上树梢,华灯初上,她从来不喜欢城市的夜晚,若是这个时侯在栖霞,渔船停泊海岸,家家户户点着温暖的灯火,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堇年摇了摇头:想到哪里去了。
一个人缓慢的走着,街角的灯光照出一圈圈光晕,那是岁月的年轮,打在堇年的身上,心上,那些浅藏在心里的回忆,像是一个个音符,被海水推着,飘向远方,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人在未来心却还停在原地,直到岁月对我们说一切已经轮回。
堇年赶到酒吧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来的早免不了要寒喧,在她看来,两个人见面,什么都不说,默契的直接入座,来一壶烧酒,慢慢的饮着才好。看手机,三点半,日头还是那么毒,汗水把裙子快浸透了,日光一晃,她看到门外有个人向她招手,短发,牛仔裤,浓眉大眼,是秋实。秋实打量着堇年,摇着头说:"啧啧啧,看你现在的模样,要是再不好好保养,看谁还要你。"堇年干笑两声靠在秋实身上说"我怕什么,没人要我不是还有你嘛!”"臭丫头!”秋实作势想拧堇年的脸,堇年巧妙躲过,两人闹着往前走,堇年看了看四周,"不应该去包间吗,怎么?”秋实狡黠一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早跟他们打了招呼,走,咱们去天台。”"你是要把我拐走吗?”秋实揽着她,意味深长的说:"我还真就想把你拐走,管保你增肥二十斤。”
堇年虽笑着,心下却生出几分感慨,多年的朋友,她还是懂她的。来到天台,早有几瓶碑酒摆在那,"来,今天不醉不归!"秋实霸气的说。堇年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停留在唇齿间,周围一片寂静,心神一晃,不自觉的哼起歌来:
No need to search outside
不再探求
nor sail across the sea
或航洋大海
Cause here shining inside me
因为光辉早已此
it's right here inside me
在我身边
I've found a brightness
我找到了光芒
it's always with me
它就在我身边
纯净的歌声打破了天台的寂静, 秋实歪过头,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忘记。”
堇年自嘲的弯弯嘴角,"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难题——无解。"
天空中几朵闲云飘过,映照着紫色长天,残阳像一抹胭脂红,印染在巨大的天幕上。这情景让堇年想起了从前,内心那处许久未开的大门也缓缓开启……
陆堇年的父亲是个渔民。栖霞是个渔乡,每个人都从事打鱼的工作,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是被她父亲的好友抚养,他视她为己出,十分疼她,陆堇年总叫他陈伯伯,陈伯伯有个孩子,是男孩,比堇年大三岁,和她玩的很好,秋实总说堇年是他的小跟班。堇年虽比他小,但却很少叫他名字,而是随周围的同学一起叫他小葱头。他的个头一点也不小,年龄在栖霞中学里也算大的,为什么会叫这个外号呢?堇年一直也不明白。只是当她十六岁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海边玩,她喊了他一声小葱头,他突然转过身认真的看着她,五官干净立体,阳光在他脸上落下一道美丽的剪影,她竟有些发呆。他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从现在开始,我不想你再这么喊我,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陈末。”
陆堇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瓶中的碑酒已喝了大半,过去已不可追,每次她都只允许自己回忆一点点,早已习惯了现实的苦涩,偶尔会尝尝过去的甜蜜,转过头看秋实手上的酒瓶早已空了,正在开第二瓶酒,堇年摇摇头"听名字还以为是个文雅小书生,谁会想到是这幅模样?”秋实满不在乎"我就是我,这辈子淑女与我无缘了,来,一醉方休,干了!”酒瓶清脆时声音划破落日的余晖,秋实说:"从前你不是最喜欢陪他看海吗,你看看这里,高楼林立,什么都看不见,你受的了?”堇年对她笑了笑,看着天空,那时陈末会带着她去田间抓青蛙,在海里捕鱼,时常一起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看海。陈末很喜欢海,栖霞是渔乡,乡民大多以捕鱼为业,陈末的水性又是一等一的好,所以他捕到的鱼虾都要比别人大,他的梦想就是将来可以去遍世界上所有的海洋。每当这时,他的眼神里都溢着热爱和敬畏,堇年知道,陈末一定在想着与海有关的事情。
多年后堇年想,那时她对陈末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或许是依靠,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从没有说要保护她,却总是用行动去证明,那年她十三岁,,陈末十六岁,她被一群小混混欺负,是陈末打退他们,拉着她跑,对她说:"别怕!我在的。”堇年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只要有陈末在,她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也许以后真如陈末说的,会带着她看遍世界所有的海洋,每想到这里,她会把头轻轻靠在陈末的肩上,问他:"以后你会离开我吗?"陈末总是坚定的对她说"不会,倘若未来真有一天,也是我带你走,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这是陈末给她的承诺,她从未怀疑。
如果一切未发生,堇年想,或许他们此刻正在某个地方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每年六月一日是打渔的开始,之后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捕捞,学校已放假,陈末也随船出去。这天清早,堇年听到一阵迟疑的敲门声,打开门看见陈末立在外面,她感觉他有些怪怪的,问他"怎么?不去打渔吗?”陈末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堇年,我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堇年脑子一片空白,回答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陈末见她有些犹豫,便说"我知道现在问你是匆忙了些,没事,你慢慢想,等我出海回来,给我你的答案。”说完他转身跑出去,堇年看着那个匆匆背影,她绝不会想到这是她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到陈末。
那一天,陆堇年什么也干不下去,脑中一遍遍想她与陈末的事,她想起幼时玩捉迷藏,她不慎掉在土坑里,陈末找到她向她伸手说:"堇年,我们回家吧。”她想起陈末在海边说:"栖霞,就是晚霞栖息的地方,整个世界的晚霞都在这儿,能不美吗?”她还想起陈末对她说:"堇年,堇色安年,这个名字像是一种甜蜜的忧伤,无所奢求,安于回忆,安于时光……”答案堇年早已想好,她想等到陈末回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在他耳边说出这个答案。但是等到黄昏他也没有回来,其他人也没回来,这是极少有的事。整个栖霞悄然无声,堇年靠在门板上,心里有些慌,她不停安慰自己,抬头却见残阳如血,染红了整片天空。
一声噩耗,划破整个渔村的宁静,陈末死了。在撒网捞鱼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大浪掀翻,乡民急着去救,却连尸体都没能打捞上来。陈末的葬礼上,他的父亲一把年纪,白发送黑发,哭的极是悲痛,在场无不落泪,堇年扶着陈伯伯,眼涩的发酸,心里空荡荡的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诉说。倒是秋实一边哭,一边对她又掐又拧,"你哭啊,你哭出来……”堇年扶起陈伯伯,"我不想哭。”陈末是最不喜欢她哭的。因为没有找到尸体,只能用衣服下葬,墓地在海边,是一个衣冠冢。下葬的人渐渐散去,夕阳的余光刺眼,从那时起堇年一天中最不喜欢的时候就是日落黄昏,但陈末最喜欢,这样他就可以一直看着大海,也不会有人打扰他。堇年静静的坐在陈末墓前,整晚都唱着陈末最喜欢的那首Always with me,星沉月落,地老天荒,她心底知道她与他终究是错过了,他终于没能等她亲口对他说出那句"我也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堇年知道陈末早上为什么那么急切的要她的答案,因为陈伯伯让他打几条好鱼,当作聘礼给孙家,好订下他和孙家姑娘的婚事。如果当时得到了她的答案,陈末会怎么样,她已经无法知道。秋实她们都在为堇年可惜,她自己也在可惜,她到底在可惜什么呢?可惜她来不及告诉陈末她也是喜欢他的,可惜从此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向她伸出手,对她说:"堇年,我们回家吧。”岁月已成歌,歌声渐起,他们的缘分也就开始,歌声渐落,缘分也该结束。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岁月的轮回。
2007年,堇年离开了栖霞,一个人去外地闯荡,到了陈末祭日,她会托身边的朋友在陈末的墓前放一束他最喜欢的木槿花,一年也只会有几天回去陪陈伯伯,等到他故后,便再没回去过,那里再没有绚丽的晚霞,有的只是一片片的伤心。
天台上,酒瓶纵横,月亮挂起,秋实对堇年说:"想开了,就回去吧,那里一直你的家,我陪你一起回去。”堇年低下头,一脸的潮湿,她要回家了。
2015年,回到栖霞,这里一切都是旧时的模样,只是面孔新了,秋实陪堇年在乡里来回的走,快到傍晚她们走到了海边,堇年回过头对秋实说:"秋实,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去看看他。”秋实搓搓手,不放心的说:"你这几年没来,还记得路吗?还是我陪你走吧。”"不用,今天过后我就是一个全新的人,不会再为过去所累,你放心吧。”秋实点点头,转身回去,堇年一个人慢慢的向前走,坐在一座小小的墓碑前。海浪轻轻涌上沙滩,偶尔传来几声海欧的鸣叫,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场景,堇年伸出手抚着碑上的文字,轻声说,
"陈末,你冷不冷?"
堇年抽抽鼻子,海风吹来,似乎能听见沙子的流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受委屈的。”她用手轻轻拔动沙粒,一字一句的说:"以后不论我走的多远,都会回来,这里有我的家,还有你。陈末,我喜欢你,很喜欢。”她哼起了歌
No need to search outside
不再探求
nor sail across the sea
或航洋大海
Cause here shining inside me
因为光辉早已此
it's right here inside me
在我身边
I've found a brightness
我找到了光芒
it's always with me
它就在我身边
海水潮涨潮落,似是在低声应和,蓦的,泪如雨下。她想起了张爱玲说过的: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成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幼时的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前者因了岁月沧海,洞悉。后者因为岁月荣华,天真。
她与他一个是蝴蝶,一个是沧海,蝴蝶飞不过沧海。
陆堇年离开了栖霞,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上一次是逃离、决绝;这一次是依恋,不舍。但她还是要离开,她会以一种更乐观愉快的心情去对待未来,去过属于她的人生。
岁月已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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