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导师办公室出来，艾嘉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愈发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昨天从“下潜”的地方回来，艾嘉一直在回想梦境中看到的事，几乎彻夜未眠，直到早晨天快亮才沉沉睡去，差点睡过了下午和导师的会议。一直没来得及吃东西，可现在这个状态，艾嘉想了想，还是打算先去买杯咖啡。刚才导师给的论文指导意见，艾嘉大概只听进去了七成，脑海里总是出现昨天在睡眠舱里看到的那些记忆画面。
即使从接到电话到第一次会面，艾嘉多少也做了心理准备，但睡眠舱和“下潜”的经历，仍然远比艾嘉想象中的更带给了她奇异的感觉。
昨天他们各自进了睡眠舱，戴上那个奇奇怪怪的“头盔”，艾嘉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接着就做了一场奇怪的梦。艾嘉平时记不大清楚梦里的场景，可在睡眠舱里做的这一场梦，醒来之后却都历历在目，仿佛亲历一般。
梦里一张张面孔，一句句对白，医院里的走廊、座椅、植物的纹理、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过时飘起的弧度……尽管一时还蒙着层雾气一样，艾嘉却直觉地认为，在迷雾背后，一切都是那样清晰的画面，只是信息太多，自己一时看不全面。这场梦，像是一部高清电影，自己像一个行走在电影里的观众，四处张望，看着一切碎片一般地飘过眼前，来不及拼凑。
但除了这些，最让艾嘉感到疑惑的，是她从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有过这么一次骨折。1985年，彼时自己四岁半，应该已经到了开始记事的年纪，她也多少有些那个年岁的记忆。因此，按理说骨折这么大的伤，总会多少有点印象才是，但艾嘉的脑海中，却似乎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一样。
“您好，请问喝什么？”
服务员小哥哥露出标准的职业笑容，艾嘉被声音唤回了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星巴克。“Grande Latte with soy milk.” 艾嘉一边照平常的习惯点了咖啡，一边从包里翻找现金。
星期一的下午，星巴克里人不多，艾嘉取了咖啡，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来，一边小口啜着手里的馥芮白，一边继续回想着“下潜”的事。
艾嘉努力在儿时的记忆里打捞，还是想不起来任何有关的事情。昨天在睡眠舱里看到的这段记忆，在艾嘉脑海中从来没有存在过，一片空白。这让艾嘉不禁产生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设想：难道顾忆他们其实是制造了一段虚假的记忆，要借“潜水计划”植入到他们几人的脑海中吗？这和董骁、顾忆口中，去世的陆凌萱医生又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艾嘉又喝了一口咖啡，拿着笔在习惯性拿出来的笔记本上胡乱地写写画画：1985年，仁济医院，骨折，爸爸……对了，她在那场梦里看到了年轻的爸爸，是爸爸带自己去的医院，如果这些记忆是真的，那是不是他会记得这件事后？
艾嘉想着，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英国的时间要晚八个小时，这个时候应该是早上八点，正是爸爸妈妈平时起来早饭的时间。艾嘉想了想，打开Skype，开始拨电话给爸爸。
果然，电话那头的爸爸秒速接通：“Morning Adrian! A great Monday surprise!”
爸爸充满活力的声音顺着网络传过来，艾嘉仿佛能在眼前看到爸爸老顽童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心情一下子开朗了：“早上好爸爸！我在咖啡店呢，刚和导师开完会，导师给了好多意见，一会儿准备去图书馆写论文。你跟妈妈都起来了吗？”
“都起来了正在吃早饭，you are on speaker now.”艾嘉远远听到妈妈也在那边跟她打招呼。
艾嘉的爸爸曾经是一名消防战士。1972年，中英全面建交，两国随之升格为大使级外交关系；75年，艾嘉的父亲在一次火险中救出了一位英国女士，大概是在中国工作了一段时间，女士的中文说的也好，二人因此结缘，这位英国女士正是当时在英国使馆工作的Christina。后来，二人在北京结婚生子，就有了艾嘉。
艾嘉生有母亲的红发与父亲的眉眼，因而从小受人瞩目；10岁那年，Christina任满，一家人商量后一同移民前往英国，到Christina的家乡Bristol定居。艾嘉从小在中国长大，后来虽然去了英国，中文却也没有放下。大概有一半中国血统的关系，艾嘉一直对中国历史十分感兴趣，在英国读了几年觉得不过瘾，最后成功申请到了北大名师门下攻读历史系博士。
“不错不错，学习压力大吗？有难度是正常，你现在可是博士了，是我们家最高学历！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早日学成回来英国，我和你妈都想你得很！还有，你都快三十了，别一心扑在学习上，也得抓紧机会找男朋友啊，女博士！”
“知道啦爸。”爸爸还是这样话唠，三句话不离催婚，艾嘉已经习惯了把这些话当耳边风，自动过滤掉不想理会的部分，“对了爸爸，我有个事情要问你，我四岁多的时候骨折过一次，还去了医院，你记得吗？”
爸爸愣了两秒，妈妈在那头像是小声提示了一句，他便很快想了起来：“哦哦我记得！我送你去的医院，你哭得好厉害，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医生还叫护士帮着哄你呢。”
艾嘉脸一红，有点嫌弃小时候哭闹的自己；但是转念一想，既然如此，那么这段记忆就是真的存在的了？可怎么自己毫无印象呢？如此想着，艾嘉也问爸爸。
“你那会儿太小啦，没印象很正常。你那天在幼儿园玩的时候，被小朋友绊了一跤，好巧不巧就摔断了胳膊，我当时去幼儿园接你的，你一见我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都四岁半了，也不小了。”艾嘉自动屏蔽掉来自老爸的调侃，暗自嘟囔着，手上的笔一下下戳着笔记本，成了一片麻子似的小黑点，“那，那天在医院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四岁半还不小？小得跟个萝卜丁似的，我一把手就能把你举老高。”爸爸边说边笑，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奇怪的事？没有啊，就是一个男医生给你看的，请骨科医生一起给你打了石膏，后来又建议让你留院观察了一天。哎，你说人老了记性不好，怎么几十年前的事反倒记得这么清楚。这生活中的事反而老是忘东忘西的，你妈也是。”
爸爸在电话那头又唠叨起来，被妈妈也念了几句，艾嘉便嗯嗯啊啊念头又四处飘散起来：男医生？对了，好像昨天盛子淇说，她也是一个男医生负责接诊。可是按照爸爸的说法，他似乎也并不记得陆凌萱当天离世的事情，艾嘉有点纠结，毕竟是个命案，如果贸然提起来，必定惹得爸爸妈妈担心。
“诶，闺女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事？这都过去好几十年了。”爸爸的唠叨告一段落，拉回了话题，也打断了艾嘉的思考。
“啊……就是最近看了个关于大脑记忆的论文，觉得自己好像有这个印象，但又不确定，就顺便找你们问问。爸，那我先挂了，去写论文了，你和妈妈注意身体。”
“好好，遵命女博士。”
合上手机，艾嘉又一次陷入了沉思：爸妈对此事都有记忆，从侧面佐证了自己在睡眠舱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自己究竟为什么完全记不起来了呢？昨天看顾忆的态度，自己的“失忆”似乎并不在他们预料之中，那么这一天、这整件事情、这个古怪的“潜水计划”，和陆凌萱的案子到底又有什么关联呢？
艾嘉越想越头疼，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以示对宿主一整天没有进食的抗议。艾嘉合上笔记本，放弃了，只能等下周去顾忆那里的时候，再和其他几个人也聊聊吧。
满脑子沉浸在此事中的，不只艾嘉一个。
白林海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电脑屏幕上是早上公司财务发给他的一份报表，这些数字看得他头疼，越看越看不进去，脑海里全都是昨天“潜水计划”的事。
昨天的睡眠舱里，尽管眼前的记忆模糊而陌生，白林海却又变成了那个小时候的自己，那个看上去有些傲娇、但内心其实很孤独、很渴望爱和陪伴的小男孩；而陪着他去医院的，照例不是父母，而是从小陪在身边的保姆小刘阿姨。
白林海的父母是中国最早下海经商的那一批创业者，有商业眼光、又很勤奋，很快为家里积攒下了一份丰实的家底。白林海从小到大虽然衣食无忧，但父母在身边的陪伴却很少，从记事开始，白林海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保姆，小事大事都是保姆帮忙料理。
很多人羡慕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白林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童年有多孤单：没有父母的陪伴，没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家里住的房子越来越大，但对于小小的白林海来说，却只是个空旷的壳子。他羡慕其他小朋友，所以经常制造各种事端，试图引起父母的注意；可到了父母眼里，就成了不省心的熊孩子。
高中之后，白林海离开一直照顾他的小刘阿姨，去了美国读书。在国外读书的日子里，他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圈子，交了很多和自己家境相当的朋友，这些朋友填补了他对于家的渴望感，也削减了他的孤独感。后来毕业回国，他和这些朋友大多进到家里公司做了高管，在同龄人羡慕的眼光中，按照爸妈安排的道路，走得稳稳当当。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白林海的回忆。
“请进。”
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长发姑娘探头进来：“小白总，财报看得怎么样啦，王总问我要您的反馈。”
这姑娘是白林海的秘书小金，来面试的时候刚毕业不久，朝气蓬勃、勤奋好学，被白林海一眼相中，也实在能干，实际上分担了不少白林海自己应该做的工作。
“还……没，你跟王总说明天给他。”
王总是公司的副总，爸妈常年在外拓展业务，公司的日常运转就交到了王总手上。王总是个实在人，秉着对公司好的想法，其实挺希望教会白林海一些真本事的，却也不敢对身为太子爷的白林海要求过于严格；白林海于是就利用王总这个弱点，经常偷奸耍滑，做事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白林海每天的生活，除了象征性地来公司上上班，就是跟自己那群从读书时就认识的朋友们在一起。这些人大多没有生活的压力，于是就凑在一起，研究一些新出的潮牌、城里新开的夜店，相约一起出去旅游、去滑雪，探究各种新鲜刺激好玩的事情。
接到顾忆电话的时候，白林海正和朋友们喝得微醺，事情听着奇异，朋友们都一个劲儿撺掇他去，还打赌此事背后必有蹊跷。白林海听完电话，原本就好奇得很，再被激将法地逗了几句，便立时应了下来。
第一次会议当晚，白林海就迫不及待地跟朋友们分享了“潜水计划”，大家纷纷表示太酷了，让白林海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比其他三个人都更期待开始“下潜”，报酬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就为了能在朋友们面前有更多谈资。
可是，昨天“下潜”的神奇体验之后，白林海却迟迟没跟任何人说，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也许是因为突然得知此事与命案有关，也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好，小白总加油，有需要找我。”小金眨眨眼，准备拉上门。
“等等，小金，有个事儿你帮我个忙。”白林海忽然想到，“你帮我做一个公司的背调，公司老板叫顾忆，照顾的顾，回忆的忆。公司的背景、财政状况、人员构成……调查得越仔细越好。”
小金关门的手停了下来：“好的小白总，这是咱们新的合作伙伴吗？”
白林海想了想，“算是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这事先保密，别跟王总说，等我确定这公司靠谱再跟他讲。”
“好的，放心吧小白总。”
白林海向后靠进皮椅里，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坐起来，一边关电脑、收拾东西，一边拿出手机打给家里的座机：“小刘阿姨，我今天回来吃晚饭……嗯我知道他俩又出门了，你就给我做就行，我一个小时到家，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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