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奇谈》
(其二)
《蝼蚁》
蚂蚁“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这一次她没有再看着我的眼睛,而是选择将放空的眼神向云端聚焦。
……我不想直视他的理由?因为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见地。很多事情我已经在心中有了答案……只是随便问问……因为我知道献上殷勤是“礼貌的”小处男最善于的事情。
……“什么问题?”。我很惊喜她能向我搭话。
“如果一个人自杀了,那么这个世界上是多了一个自杀的人还是少了一个自杀的人?”千万不要误会我这是在矫情的做着人生思考。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只是想给他洗个脑,拉上一个和我一起自杀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讨厌这样蠢萌的货色洋洋洒洒的和我空谈大道理。
……她总是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逻辑满分,道理上却总是显得阴暗深邃又耐人玩味。她的话大多充斥着厌世情绪,往往裹着一层极度抑郁且粘稠中还带着韧性的冰冷墙壁。但奇怪的是,有关于她的这一点我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甚至在更多时候,我还会对她的洞察力和思考事情的独特角度由衷的感到钦佩。
或许,打这场变故开始的那一刻起,这些都将成为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课题吧?在炮火之中的人除了艰难的求生,还得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事实证明,肉体和精神上的伤害没能使人变得更加强大,反倒使人变得敏感和怪异。她作为这场灾难的“资深”受害者就是一个很好地例子。
“多了一个死人少了一个活人,或者是,多了一滩烂肉少了一个行尸走肉,得看个人要怎样定义死亡与生存,就像有些人跳楼是为了逃避,会后悔,事实证明百分之九十的人皆是如此,在落地前他们选择了双手双脚先落地,想要保护自己的身体,撑住地面,所以往往是手足的骨架先行粉碎;而对于有些人他们是为了解脱,是对于身不由己的人生最后尊严的掌握,他们不会后悔,没有任何的保护意愿,选择仰面朝天,往往将头颅与内脏摔得碎。”我一本正经的给出了我的答案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我想说些话来安慰她,可还是不敢主动去看她的眼睛。
……“死了,或许是件好事呢?”我开始有些佩服这可怜的男孩了。他是在我每天的洗脑之下依旧不断的给我灌上鸡汤的“强者”。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到了我死去的那一天,便是我这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后一个人的死亡……从此再无死亡……这或许也能称得上是一件幸福的事。”就算你选不选择自愿,我的房间里还藏着一把枪。这是我杀了上一任……不上上任大兵……还是什么时候抢来的?上面沾着不只是一个人的血。
没错,我已经嗜血成瘾。既然世界是这个样子,那我也不会善待任何一个人,到最后你都得给我陪葬。
……
“幸福”两个字杂糅在她落寞的的神情中只是让我更加隐隐不安,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就这样放任她不管的话,她就会一个人悄悄地消失掉——说不定男人的保护欲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我不喜欢她露出这样落寞的神情,眼神中充满孤独与失望,就像是对世界彻底的失去了信任,对人间再无眷恋。我不想连自己都成为她失去兴趣的一员。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不愿失去她的理由:或许有着同情引起的高尚情怀,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恐惧。
没错,恐惧。
如果她离开的话,那么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嗯。”她还是没有看我,而是朝着密布的的乌云轻点了一下头,算是对我的回答。
……
“我想去睡一觉。”我轻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朝着那个被炸掉了客厅却勉强能住人的建筑物走去——我还是抱着枪睡觉比较安稳,这个男人……并不好对付,我觉得他可以陪着我自说自话的矫情一整天吧?
真是有够无聊。
……
“好好休息。”我说不出什么漂亮话,甚至连安慰性的笑容也挤不出来,这也无可厚非。城市被轰炸沦陷前一分钟我还在在学校的课桌上睡午觉,一觉醒来之后,汇聚在周围就只剩下尸体,尸体和废墟筑成了这座城市的全部景象。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再没睡过一次好觉。白天清醒的时候要时时刻刻的防范着全副武装的巡逻大兵,神经紧绷;到了晚上还要面对梦里响起的一次又一次的轰鸣和惨叫,不断地在噩梦之中惊醒。
其实到现在我都还是不清楚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能估摸着是国家之间的战争这种可能性,却又挥之不去潜意识里那句“世界末日”的冥冥暗语。这一切都让我们感到筋疲力尽,再也无法露出更多的表情。只能一脸淡漠的任凭本能艰难的生存着。
我从校园的制度化生活中离开,自由却整日提心吊胆的生存着。我的全部工作重心变成了搜寻食物,寻找避难所,以及躲避那些大兵——他们总是穿着类似于宇航服的厚重衣物在废墟区域闲逛。以及不知疲惫的践行者他们的重重劣迹。
无力反抗现实的人就算是看得再多世界的不公也不会有勇气与世界为敌。
我只想悄悄地活下去,哪怕是苟且在暗处。在这种时候我才明白寻求生命的意义是多么的矫情甚至愚蠢。这种阴霾的日子里很多时候根本看不到希望,也没有什么理想,更没有诗与远方,这种时候活着即是奢求,只要还活着就是意义——尽管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事。
不过幸运的是。
直到几周前,在一个超市的废墟里寻找食物的我遇见了同样在寻找食物的她。这算是我现今为止寻找到的唯一的寄托。虽然生存境况并没有改善多少,但好歹有个人能陪你说说话,好歹有一个除了巡逻兵以外的活人能在你的面前来回走动,何况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这就足够让人心安了。
想到这里,我跳上了一面倒塌了的水泥墙面上躺了下来。这是一块很光滑的墙面,上面还贴了白色的瓷砖,甚至连墙面的断层都很齐整、漂亮。而且站在上面我能看到很远的一块区域,很适合放哨。
我发誓这些天来这是我找到的最理想的居住地,甚至在周边——也就是她现在正躺着的那张大床也很干净,没有血迹和尸体——那本来是我打算睡的地方,但是没能睡上床的我也不觉得有多失落。
她一定能好好的睡一觉吧?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阵满足。甚至躺着的坚硬石墙都有软化的迹象,莫名舒适。
我确认过四周没有敌人,只有暖暖的阳光和柔和的风。
我躺下的身体像个婴儿一般蜷曲起来,仿佛整个身体都沉入了子宫,舒适异常,很快意识也模糊起来。这种睡意很纯粹,像是用尽全力的打了一个哈欠,伸一个懒腰然后陷入一片虚无之境,无梦无我。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某种针刺的触感在我的手臂上突然爆炸开来,即使我在昏睡中全身的肌肉也战栗得跳起来。
清醒过来的下一秒我的手已经拍在了那个黑乎乎的生物之上。这是一只蚂蚁。只不过它现在已经被完全压扁而黏在了我的手掌上,全身上下还算完整的东西就只剩下一只枯瘦的肢体来回抽搐。我分不清那是它的触角还是它的腿。
这使我感到很悲哀。
“咔嚓。”是脚踩到石块后断裂的声音。我的警觉感就像是来自现实的恐吓,无限的惊悚彻底将我拉回了现实之中。
就在我还在注意蚂蚁的时间隙里,一队大兵正快步向我这边移动,他们离我仅有着百米的距离。在我注意到他们的同时,对方也知道我发现了他们。于是带头的大兵做出了一个分散的手势,一列整齐的队伍便突然分散,以包围的方式向我收缩过来。
在我还在选择最佳逃生路径的同时,他们已经齐刷刷的将手里的枪举了起来,漆黑的枪口以我为中心发出一阵闷响。我很明白,生死就在一瞬,这种意识使我的肾上腺素飙升,我一个翻滚摔下了石块,并依靠着它作为掩体迅速的向着废墟之间的夹缝穿梭,我就像是一只熟练的土拨鼠一般在阴暗的夹缝中寻求生机。我不敢回头,只能凭着听觉判断他们是否还在对我进行追击。随着我爬行的深入,我再也听不到一点枪声。而在这个时候我也离出口不远了——这里是我特意发掘的“密道”,直通她的房间。
我得赶快把这一切告诉她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
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
前方渐渐变得明亮,那个出光口就是最后的出口。可当我抹去脸上的石灰想要从地里冒出头来的时候,那一列大兵也冲进了房间里。
该死!我居然没甩掉他们!
“瞧我发现了什么?女人!”大兵们突然猥琐的笑了起来,起哄的叫着并向床边靠拢。我当然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这些在废墟里的逃生者们,男人或女人,在他们眼里的用处就只有两个——满足于杀欲或者性欲。
人类万年里演化出的文明与道德在这场突入其来的毁灭之中似乎都被燃尽。仅留下本能驱使的兽欲肆虐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大地上。
这几个月来,这种事我也见得太多太多,要是以往我当然是希望逃得越远越好,那个时候我常常告诫自己伪善的良心——我太过弱小,因此没有去拯救他人的能力。我能好好的活着就是一条通往生命之道的救赎之路。可是到了现在,尽管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潜行在暗影之下的我,我也不愿意逃走。
因为这个时候我突然记起她身体的娇小、脆弱,还有她眼中的疲惫与失望……我不想她再次露出那种表情。我如果选择逃走,不比死亡更难受。
……一觉惊醒这些男人就站在了我的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猥琐笑容,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道。我知道我会再次遇见他们,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原以为至少这最后一个安稳觉我能好好睡着。
我已经厌倦了。
“那个男孩呢?”我平静的语调让这些大兵大吃一惊,但是他们却鬼使神差的无法拒绝我的回答,或许是觉得我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告诉我也无妨。
“哦……你还惦记着自己的男人呢?那玩意一看见我们就连滚带爬的跑了……你可别指望谁能来救你……我们现在就是你的上帝,想要活命就乖乖听话……”
剩下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我只知道他也不过是逃命去了。
看来这些丑陋的生物都一样。能跟你冠冕堂皇的谈心也能很干脆的抛弃他人而活命。
我已经厌倦了。
我很累了。
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可是不管我如何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他也难以使冰窖般的心室回暖。我的眼神落寞下去,并感知到整个世界对我的敌意。连空气都被赋予了重量,每一口呼吸都是那么压抑。
我看了看聚集在我四周的成年男人,微微起唇:“我也不想这样活下去了……现在就杀了我吧。”这等于是我放弃了自己的自杀计划。
……
“……现在就杀了我吧。”当我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语之后我已经不再犹豫。我为她悲伤,并泪流满面。
因为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之所以会恐惧死亡的原因。
我那么害怕死亡是因为我的死亡缺乏了某种意义。即使身患绝症的青年也会因为满足了心愿而微笑着死去,即使满身病痛的老年人也会因为脱离世俗人生无憾而解脱的死去,而我却不能做到像他们一样有一个坦然的意义能支撑着我不在害怕死亡……
我害怕死亡,仅仅是不希望自己被毫无意义的杀死。那么现在我明知我们可能都会死我也要去救她的理由呢?
我想做她的英雄。为她豁出性命,让她好好活下去。
至少想要告诉她会有人豁出生命来救她。所以请不要说出那样悲伤的话,露出那样失望的表情。
——可就算是有了这样的觉悟,现实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好看。
我只记得我从洞里爬出来时全身颤抖,对着几个拿着枪的大汉仅仅是带着哭腔的吼了一声“不要杀她!”。而且更难看的是,在我扑向一个大兵的时候因为双腿发软没来得及躲闪我狠狠的挨上了一击枪托。鼻子清脆的响了一声整个人就仰面躺了下去,或许是这挨上这一下把脑子打糊涂了,刚开始的恐惧完全消退。现在只想痛快的与他们决一死战。我不再把自己当条命看,只想作为一个有攻击性的猛兽。即使难看,我也像狗一样抱着另一个人的腿就咬了起来——世界既然如此蛮不讲理,那么我就化身为猛兽,用我的爪我的牙不顾一切的攻击它。
我不知道我的脸到底挨了多少下,肿胀麻木的脸甚至难以分清楚自己挨上的是枪托还是脚,我觉得就算拿一块砖砸上来我也不会觉得挨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这些大兵也转换了战略。开始拿着枪托死命的往我头上砸过来。
几下下来,我的脑子就完全迷糊了,嘴上的力气也使不上来,我无奈的躺下,动弹不得。嘴角是血液的腻甜,我感觉自己要死了。
“我来救你了……”我喃喃的念叨着,这是我一直想对她说的话。
我要告诉她,我是来过的,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
“我来救你了……”倒在血泊里的男孩还在口齿不清的念叨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已泪流满面,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真的来救我。这种破事发生了那么多次,旁观者不计取数,却是第一个人不在无动于衷。
“你们不要动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愤怒? 悲伤?开心?憎恨?哀求?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感情说出这一番话的。那一刻我只知道……或许杀人,也不会有负罪感。
……那群混蛋将我从房间里狠狠的扔了出去,脊椎骨撞在了石阶上差点让我痛晕过去。不过还好我能忍住剧痛翻了个身,这使我好受的多了。那些混蛋既然没有杀了我,那么我就再爬回去。杀不了他们,我也能争取时间让她逃走。可是我的确伤得很重,每把身子向前面拖行一小段的距离我的力气就会衰减很多。到后来疼痛和剧烈的疲惫感甚至让我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完全找不清方向。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只知道一直往前爬。或许到尽头就能引起那些大兵的注意。
“砰砰砰……”我想赶回去救她,可是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我呆住了,随即是我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
无能为力的我,甚至连这条命都没能豁出去。真是个废物啊!我的手里紧紧的捏住了地上的石块,让它陷进我的肉里。我要惩罚自己……
……
我看了看倒在身旁的几个人,面无表情的拍了拍手,我依旧是动用一样的套路,让大兵在急色的时候放松一切警惕,然后杀掉他们。我一直以来以这种方式在无数个危机之中存活到现在,我杀死了那么多人,这是第一次没有负罪感。也是第一次,如此迅捷,甚至没等他们解开我的衣领。
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
我没想到第一个走出来的居然是她,更没想到,她的衣物没有一丝一毫凌乱的迹象,只是从开启的门缝里看到流出的一摊浓稠的血液。
……
他的身后是一条被拖得很长的血迹,我知道,他是拼着命想要回来救我。他如此难堪,肿胀的脸庞上浇透了鲜血。
……
我看见她笑了,这么多天来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微笑,尽管她的眼角还不住地留下泪水。我知道这是对我笑的,是我赢得的瑰宝,只可惜我的丑脸上不能回馈她更好看的微笑。
“太好了,你还活着。”
“太好了,你也活着。”
……
我一路沉默,但是我并没有问她到底是怎样杀死了那些人……都是些不好的回忆吧?我只是好奇,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一路沉默,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相比于渴求答案,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应该明智的选择忘记吧。我的心很黑,我还没有做好与他一同直视的准备。
……
在她扶着我在斜阳余晖中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又路过了那块我睡过的石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和那只被轻易地捏成半死的蚂蚁如此相似。但我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在我捏死它的时候,另一只从我手心里逃脱了。
……
这是一只蝼蚁的悲哀——人们无意杀死它,也无意放过它,更鲜有人悔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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