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鹭
五一假期，回家四天。站在老家院子的桃树下，看着一旁自言自语的奶奶，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有太多时候，总有一种无力感在左右着自己。
01
2016年的盛夏，正在学校读书的我，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告诉我，我奶奶疯了。
我立马骂了爸爸，因为他说话总是不过脑子，他和我奶奶的争吵已经喋喋不休地过了大半辈子。
结果，他又严肃地对我说：“是真的，她真的疯了。”
我半天没说上话，就感觉心口一紧，想极力去改变，却什么也做不了。
奶奶被确诊为“阿兹海默症”，那一年，奶奶81岁。
其实在没有确诊以前，奶奶的症状已经在蔓延，只是在农村，上了年纪的老人只要能吃能喝，没什么大病，基本都不会受到重视。
儿女们都觉得奶奶只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
在刚犯病的时候，依然动不动就对她大声呵斥，由于我特殊的家庭，爸爸常年在外干活挣钱，我在外读书，家里就只剩下奶奶一个人。
我知道这个病，最初还是因为孤独。家里陪伴奶奶的一直都是一只小狗，可是小狗不会讲话，奶奶就变成了一个人自问自答。
爸爸说她疯了这次，也是因为奶奶整夜不睡觉，每到晚上就疯狂地敲他的门，爸爸劳累了一天回到家，每天都不能休息，争吵、谩骂开始在我们家蔓延。
奶奶越来越严重，也越来越可怜，而我到处搜集治疗阿兹海默症的药，但依然收效甚微。
02
2016年6月，我毕业了，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我亲眼目睹了奶奶的病情，她犯病的时候，我就偷偷躲在房间里哭，我恨不得得这病的人是我。
白天奶奶还算正常，一到夜里，她就不睡觉，抬个凳子就坐在院子里骂人，她骂邻居偷他的木头，那时候她走路不需要拐杖，我和我爸会起来拉她去睡。
她不但不听，反而还会用各种恶毒的脏话骂我们，那一刻，一向疼爱我的奶奶，居然变得让我不敢亲近。
灯整夜整夜地开到天亮，后来爸爸就想了一个办法，夜里就把家里的总开关给关了，她就会骂我爸爸，往死里骂。
夜里，奶奶骂人的声音可以让邻居的狗一直叫个不停。
刚毕业那半年，我在昆明待了两个月，就回家去老家的村小当代课老师了，周末或者没有晚自习的时候，我就和爸爸干农活。
我家对面的邻居摆了一个农产品交易小摊，一年四季总有干不完的活，在一棵大树下，和一些叔叔婶婶扎堆扯辣子、摘春果，弄完之后称斤，付工钱。
奶奶和他家有仇怨，一直不说话。可我为了生计，每天上完课回来，不仅要做家务，还要去干一些手工活补贴家用，奶奶就会站在大门口当着那些叔叔婶婶骂我。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自己家不去干，专门去给别人干活，是不是这条街只有他家有。”
一到天黑，奶奶就会使劲在家里喊我，一声比一声大，每次我都会和她说，还要再等一下，让她先睡觉。
可她忘事，隔一会又来喊。所以一到天黑，我就得回家。
03
她和我爸经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她有收东西的习惯，兴许是以前穷日子过得太多了，对于现在的生活，她总以为是假的。
家里有点什么好的东西，就算是放臭，她都不会拿出来吃，得了阿兹海默症以后，这样的情况更是变本加厉。
不管是什么东西她都收，比如，一个洗脸盆，只要她看见在外面，她都会收起来。
所以我回到家，找这些必需品都需要很久。
而我爸性子比我还要急，有时候忙着去上班，实在找不到，就会大声地去问我奶奶，可她总是摇着脑袋，说她不知道，没有收过。
过一久，这些物件又会在她的房间莫名出现。
很多新式的东西她都没见过，常常用她的思维来看问题，我们都会和她好好说，但都无济于事。
我毕业的第二年，省吃俭用给他们买了一个冰箱，因为每次回家，他们都是吃点咸菜，我想着有冰箱的话，就可以多买一些菜存起来。
买了冰箱之后，也同样有了新插板。插板上的按钮是红色的，奶奶总觉得是着火了，半夜从窗子里看见，就会使劲地拍打着窗子叫喊。
如果爸爸不在家，她还会用水去浇插座，只要不注意，插座就会立马冒烟。
逢年过节我会给她买新衣服，她很宝贝这些新衣服，有时候突然找不到某件衣服了，就会觉得被人偷了。
姑姑说，奶奶年轻时，有一年家里进贼，把装水用的水桶偷了，奶奶哭了五天五夜，因为家里孩子多，所以日子非常艰难。
她平生最怕的就是贼，最恨的也是贼。
所以，就算是患病了，她依然时刻觉得贼无时不在。
趁爸爸不在家，奶奶就打开大门站在街边开始骂对面的邻居，说他们不要脸，偷了她的衣服。
骂几句还不解气，见对方没有吭气，她又变本加厉，“你是不是穷死，把我的衣服偷去垫尸首。”
男主人一听这话，不得了。狗急了也要跳墙，何况是当着那么多人这样骂，抄起手里的家伙就要打我奶奶，还好众人里有明白事理的，给制止了。
最后找到我大伯，让他管管自家的老人。
04
儿女们因为这事伤了面子，一来就破口大骂，奶奶无辜得像个孩子，对于自己做过的事已经浑然不知了。
有一年，因为前男友在边境的缘故，我足足在外面待了一年才回到家。
记得是2019年了，我奔波了一千公里回到家，打开房门的一刻，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一样。
只见奶奶蓬头垢面地坐在院子里，头发散着，衣衫不整。
我顿时觉得自己才是最不孝的，蹲到地上哭得不能自己。
奶奶一个劲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在学校里被老师骂了，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我小时候，她越问，我越难受。
给奶奶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走进房间一看，桶里的大便不知干了多久，已经无法清洗下来，最后我连桶也扔出去。
奶奶一生养育了五个女儿，两个儿子。他们那一代人骨子里都有点重男轻女，我曾听姑姑说，她的彩礼是换来给我爸娶媳妇的。
子女们离我家也不远，最远的不过三四公里，最近的三百米。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有儿有女的奶奶，还会变成这般样子，还会患上阿兹海默症。
后来，我慢慢明白，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情分也会淡化的，越穷的家庭越淡，在我的原生家庭里，越发展现的淋漓尽致。
当然，还有我爸的因素。
我爸离了两次婚，就一直孑然一身了。他天天拼命地干活，不可能事事俱到，单身男人总是粗枝大叶。
所以，就出现了开头我所看到的那一幕。
05
2019年，我回到了昆明。从原来的离家一千公里到最后的一百多公里，我的人生渐渐步入正轨。
隔三差五总是会接到爸爸的电话，经常在电话里抱怨奶奶。
他刚炼好的一盆猪油，会被奶奶当作一盆水，全部倒在有电的插座上。
这样抱怨的电话很多，有时是早晨天刚亮，有时是中午，反正只要有事情，爸爸的电话就来了。
最严重的一次，爸爸动手打了奶奶。
有时候，被逼得没办法了，就下跪，自己打自己，我渐渐觉得，我爸这个单身了半辈子的男人，为我阻挡了半生风雨的男人，也被逼成了失心疯。
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善良的。若非现实所逼，他不是这样的。
大学毕业后，我辗转省内外考编制，但都一无所获，我曾天真地觉得，只要我考上了编制，有钱了，就可以带奶奶去大医院治疗。
一年接一年，直到今天，我都没能带上奶奶去看病。
不仅被考编耽误，生活和工作刚有了点起色，我又患病，才21岁就做了三次手术，我一直无法忘记2018年的那个夏天。
因为要到邻市做手术，我想叫姑姑陪我去医院，照顾我几天，但她们拒绝了。
我坐在家里号啕大哭，奶奶不明就里，使劲地敲着拐杖，问我是不是哪儿疼，我深知和她说了也解决不了。
可她担心的眼神，让我越来越崩溃。我终于告诉她了，想要一个妈妈一样的亲人陪我去做手术。她自责地说：“我要是还走得路，我就陪你去。”
爸爸焦急地给另一个姑妈打电话，姑妈同意了，我千恩万谢地擦干了眼泪，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百元钞票，那是她的养老金，虽然帮不了我什么，但足以填补我几乎绝望的心。
生母尚在人世，却装死活在另一个世界。哪怕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都不曾给我一丝母爱，而奶奶，哪怕患病，依然用尽最后的余温在爱我。
我时常觉得，她没病，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爱着我。
06
2020年，我买了相机，这样就可以帮奶奶拍很多照片。
看着奶奶的笑脸在照片里定格，我内心总是很满足，她的状态越来越不好，爸爸那时候，面对她的“精神缺陷”，还在和她争吵。
我在省会一家私企打工，月休两天，想回家照顾她，也是渺茫。
每次我都会连休两天，用于回家。同事们都会觉得我难得有两天休息，就不要连休了，因为休完，就要连上二十多天班。
为了有时间回去陪奶奶，我心甘情愿奔波。
回家去就给她洗洗刷刷，帮她洗洗澡、剪剪指甲。每次洗完澡，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她总是会把我的好说个遍。
我觉得，她根本没有阿兹海默症。
但后一秒，她又问我是不是放假了。每次，匆匆要走，她都会坐在院子里，期望着我能够多留几天。
我时常会用很凶的语气对她，让她对我“避而远之”，从而降低这种思念的苦，每次坐上开往县城的车，我的眼眶总是红肿的。
爸爸很不乐意和她洗澡，奶奶骨子里有点高傲，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这个事实，儿子给老母亲洗澡，多少有点排斥，我为了让爸爸能够好好对她，使出了浑身解数。
给他转账，买他们的衣服裤子鞋子，他的态度慢慢也有了转变。
我依旧经常奔波在省会与老家的路上，我都记不清走了多少趟，从我发现奶奶不会给自己洗澡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四年了。
我给奶奶洗澡已经四年了，最近这一年，我成为了大龄剩女，为了自己的生活，给奶奶洗澡成为爸爸的任务。
有时是深夜加完班回家，有时是中午，对奶奶，我深知他这个五十岁的农村男人已经竭尽全力。
而我，看着奶奶一天比一天老去，实在是心如刀绞。
我害怕有一天，我再也喊不应我亲爱的奶奶，辗转这世间多年，最后我依然一个人面对这些年的风雨，每当想到这，我就无法再面对生活。
随着年岁的增长，奶奶的精神急转直下。
我想应该也是阿兹海默症的最后时间了，她总是觉得屋里有人，总是觉得爷爷来找她了。
大小便逐渐失禁，饭量也越来越少，洗澡的时候，身上都是皮包骨头，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老人，已经被病魔折磨的只剩最后一口气。
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总觉得我还有时间，我在努力挣钱，给她买轮椅，打算推着她出去走走，但最后轮椅买来了，却没有时间推她出去。
我想攒钱买车，但我浑然不知，这些年我为了我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已经欠债。
那种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还要奋力一搏的不自信，密布在我快要奔三的年纪。
07
以为奶奶除了阿兹海默症，身体其他没大碍，但命运又给了我一个重击。
今年春节，我发现奶奶走路越来越困难，更严重的是已经无法再排便。
只要是对她病情有用的药，我都会去买。
她的器官开始慢慢在衰竭，唯一的是眼睛还能看到，其余的一切，似乎已不再受控制。
无法自主的喝水和大小便，我意识到，我和她今生的缘分就快要完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是倒计时。
所以，我很护短，我不想看到奶奶受欺负。
前文提到爸爸是一个性子很急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就要照顾奶奶起居，冬天奶奶又想多睡一会。
有一天早晨，奶奶慢了一会，她去拉她起床的时候，奶奶已经尿了，爸爸就发火，正值春节假期，我也在家，没有及时去清理。
他就开始骂骂咧咧，我一直对他忍气吞声，这次或许是忍了太久，我终于爆发了。
和他对骂，可怜的奶奶蜷缩在床上，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劝我不要吵了，爸爸依然在大吵大闹。
因为奶奶患病，不清楚自己的言行。奶奶浑身都吐湿了沾满了污秽，爸爸问奶奶究竟是哪疼，可怜的奶奶已经说不出话了，呆若木鸡。
爸爸要赶着去上班，越发焦急。又要帮奶奶换衣服，一把拖着奶奶起来，瘦到皮包骨的奶奶，就像一个任人随意摆弄的小动物，早已没了气息。
我忍无可忍，和爸爸大吵了一架。他的脾气我是见识过的，真吵起来那分钟，我恨不得和他断绝关系。
若不是为了我可怜的奶奶，我又怎会委曲求全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
奶奶的病情已经成定局，六年了。我没能帮她治病，是我的遗憾，但很多事，我真的尽力了。
现在，我的生活比六年前好了，但我却又没时间了，子欲养而亲不待。
每次离家，都会把冰箱塞满。习惯性地买一箱八宝粥，每次提着那箱八宝粥回家，我都会觉得无比沉重。
家里吃的东西我从来不会断，无论有多辛苦，我都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爱，我希望用我的方式留住她。
哪怕让她少受点罪，或者把病痛转移在我身上，我都愿意，我多希望她可以夜夜酣睡，她的世界没有她所害怕的东西。
奶奶越来越像个孩子，再也没有以前闹腾，爸爸说她没力气了，就快九十岁的她，依然在撑着一口气。
我不知道她生命的终点是哪天，命运历来都是残忍的，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只找苦命人，她五岁丧母，十一岁丧父，唯一的兄弟被活活饿死。
姑姑们都说这个家里有我很放心，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一家过的有多难，奶奶又有多可怜，她所承受的，又有多沉重。
我爱奶奶，不论她是疾病还是健康，一生都愿意照顾她、陪伴她，我希望用我温暖的微光照亮她在人世间最后的路。
五一假期结束，我要半个月后才能来看她，现在唯一的就是香蕉和开塞露可以救她，那一天会来，但夜好黑，我还是害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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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白鹭，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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