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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张曾在网上流传甚广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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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的拍摄所在地是沈阳故宫清宁宫。
引人胡猜胡解的照片拍摄于1905年。
两只头部显得略长,身形硕大的标本,没人见过,怎能不令人联想到神秘的怪兽。
实际上,多数人并不知道,
拍摄这张照片的日本人名气比这怪兽大得多,
费尽心思进沈阳故宫有着更大的盘算。
咳,咳⋯炒怪兽的快长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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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到底是谁拍的?
“怪兽”拍摄者,本邦网络众口一词为“日本随军记者”。
这真是网络传播,误读多多。
日中两国近在咫尺,一百年前的资讯今天还会张冠李戴!
照片的背后藏着一连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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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崛起后图谋对华殖民过程中,对中国的研究远超国人想象。
此间,对中华文化的追逐、资源掠夺的探险、军事政治的侦查,主动的被动的都泥沙俱下交织在一起。
大批训练有素的学人在此背景下涌入中国。
在这些日本学人中,鸟居龙藏是其中特别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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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发沸沸扬扬“怪兽”舆论的就是鸟居龙藏。
人类学家、民族学家、考古学家一连串的家字头衔,听上去绝对吓人,
他只念过小学而能成为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属于天赋异秉,上苍不弃。
他身上有日本人平静与谦卑,又有对理想追求的狂热。
他一生多年生活在中国,又是反战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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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侵华期间,燕京大学司徒雷登拒招日籍学生,却聘请了个日本教授,此人就是鸟居龙藏。
1941年12月7日,日对美宣战,抓捕了燕大12名教授和11个学生。
抓人那天,发生惊人一幕:校门前鸟居龙藏身着隆重的和服,向在囚车上的师生鞠躬。
鸟居教授没解释过自己的动机,但此举动同样震惊日本人。
在燕大的那几年,中国人不理他,日本人也不理他,有时他只能靠典当东西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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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代对个体的裹挟是难以抗拒的事实。
鸟居龙藏赴中国,是受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东京大学前身)人类学教研室的派遣,
分别于1895年、1905年和1909年三次来到中国东北进行考古调查。
鸟居龙藏在东北考察主要在辽东半岛,
怪兽照片的拍摄,正是在第二次到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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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丝毫不怪
奉天带着秋凉的风,刮进已停靠站台的火车车箱,让人感受些许的肃杀。
35岁的鸟居龙藏内心藏着开心,他知道这次奉天之旅是那么的不同。
十年前(1895年),他第一次踏上满洲土地,考察了柳树屯(今大连),
日清战事刚结束,他只能局限于在金州、旅顺、盖平、海城等地,为沒能到满族人的陪都奉天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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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日本战胜沙俄,从旅顺到奉天一路火车省时而轻松。
除探察大连周边外,清人的龙兴之地兴京、辽阳、奉天都能走到,向北还可及蒙古族聚集的通化、法库、康平等地。
沈阳故宫是他第二次考察关键的一站。
鸟居龙藏清楚沈阳故宫对他意味着什么,那里有他最想看到的有关满族人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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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拍摄的那两个标本,作为人类学家的鸟居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关注点根本就不在这两头兽上。
20年后,此照片发表于日本《历史写真》摄影杂志上,这年已是1925年。
照片中,两头巨熊伏于长凳,左边的可看到全貌,嘴巴长长的,爪勾突出,身形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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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文字提示,兽身长2.55米,右边一头虽然只看到一足,但文字提示,身长2.62米。
照片刊发,种种“怪兽”的传说不胫而走。
那吋沈阳故宫博物院尚未成立,无人回应此等舆情。
直到1926年东三省博物馆成立,编撰《博物馆陈列古物册》,
记载:“凤凰楼”内展“熊皮二个”,附有说明“乾隆十九年阿将军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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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编的《奉天故宫博物馆要览》记:“第五陈列室凤凰楼”陈列“大熊两个”,附说明“黑色,性猛,系吉林产。乾隆十九年阿将军献”。
此熊皮可不一定就是彼熊标本,只是说明宫里从不缺大熊皮!
鸟居入职东京帝大时是当标本管理员,他明确说照片是熊。
只是,国内用此照片的文章故意隐去了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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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标本用来做什么?
神秘传说往往都是搏眼球的八卦。
关于此兽救过皇太极等传说,没一条靠谱。
沈阳故宫大库有虎皮、熊皮不奇怪,这是东北特产。
张作霖当年送礼给关东军长官,送的就是东北虎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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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在沈阳故宫办帝王像展的女画家杨令茀,与负责人金梁,曾在故宫库房发现两张巨幅白熊皮。
为何熊标本会现身清宁宫?要知道,清宁宫里的东西可不是随便就能添减的!
清宁宫是盛京皇宫中非常重要的建筑。
清入关前,清宁宫是皇太极和皇后日常起居、处理军政、设宴款待王公大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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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此处是举行萨满祭祀的场所。
定鼎北京后,康熙、乾隆、嘉庆、道光四位皇帝十次东巡盛京,都曾在此举行萨满祭祀活动。
并且将萨满祭祀列为东巡盛京必行之事,正式载入《大清会典》之中。
嘉庆皇帝在《盛京颂·序》中写:“莅清宁宫遍抚旧迹艰难。祖业永守。毋忘垂涕泣而宣谕”,并示“以祀神帏幔不可更易。”
历代对清宁宫陈设不会违背祖制轻易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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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晚清皇室羼弱,可清宁宫不是库房,清皇室还在,熊标本不是谁想放就敢放的。
萨满教诸神中崇拜熊和老虎、豹、鹰等等,是极其常见的事情。
满族萨满神话中,满族祖先神拜满章京的大师兄就是一只黑熊。
熊标本是萨满祭祀的用品应该是肯定的。
鸟居龙藏拍摄的清宁宫摆陈,就是当年乾隆皇帝在此举行萨满祭祀的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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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鸟居龙藏在他所公开的清宁宫照片说明中,明确提示为:乾隆时的祭品。
可是,鸟居教授为什么没有对两只熊标本的用途加以说明呢?
这多少都有些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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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皇宫早就会楦置标本
1905年的奉天,街上仍弥漫着硝烟。
此次考察,鸟居龙藏是二进沈阳故宫。
他回忆说,考察“自秋至冬,凡数阅月”。
在《满蒙古迹考》中,他写道:“在明治三十八年,东京帝国大学所派遣者⋯⋯至奉天由总军司令部招待,着手调查宫殿宝物;亲见乾隆帝清宁宫内之萨满教具,会摄一影,最可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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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阳故宫中,鸟居龙藏还“见许多古铜器,与皇清职贡图原图及四库全书”。
时间苍促,他感叹:“惜不能详行研究。”
在奉考察,他还去了东陵、北陵及实胜寺。
之后又向北行至通辽,“又由原路归奉天,再作宫殿内之调查。”
鸟居龙藏对沈阳故宫清宁宫、文溯阁等贮藏的御用甲胄、青铜器、萨满祭祀用品等原藏文物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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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对故宫文德坊外大十面进行了拍照和拓印,带回日本。
沈阳故宫作为盛京内务府管辖的皇产,那时建筑殿宇坍塌损毁,文物大量流失。
日本学人进故宫“调查”宝物是那么堂而皇之。
这些留下的清宁宫陈设照片,掀动了清宫廷萨满祭祀的神秘面纱。
清宫廷熊虎等标本,至少在康熙年间就已出现,由造办处“如意馆”以楠木制模“楦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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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帝22年(1683)西巡五台山,回銮途中,在台怀附近射虎,其皮被“楦置”为标本后,置于台怀菩萨顶寺中。
清廷动物标本制作,虽与现代标本无缘,但处理皮毛的技艺是相当高超的。
乾隆四十年(1775)《活计档》记,雍和宫东配殿大威德金刚前猛兽标本损毁,乾隆下旨新作:“其豹身与旧虎一般大,虎身着放大些,钦此。”
豹的大小与虎比是有差距的,圣旨透露出动物标本制作是可抻拉皮毛长短的。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观览雍和宫东配殿,原标本已无,只看到了三只木雕熊。
这些置于宗教坛场标本的用途,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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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的熊,嘴巴有些长。也许不是变形,搞不好是楦置时刻意抻长的结果。
满语中“罴”与“先祖”在语意上是几乎相同。
郭璞注《尔雅》时说:罴“似熊而长头高脚,憨猛多力”。
萨满祭神外界多茫然无知,学界亦无确释。这或许是鸟居对此不置一词的原因。
鸟居从三十年代居华,直到1951年已81岁时才返回东京,两年后病逝。
秦风在《从那晚开始》写他晚年言:“我一无依傍地活着,我的象征就是我自己。”
他始终是在野的民间学者,孤独而决绝。
对难驭的命运之轭陷染的泥泞,似乎他最后都很难无条件地宽贷⋯⋯
(那位“随军记者”的故事,请看下期。)
参考文献:《沈阳故宫博物院院刊》、《故宫月刊》、《乾板に刻ま れた世界―鸟居龙藏の见たアジア》、《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翠微嶂》、《中国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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