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慕伶,一鸣,伟明》讲的是一家三口,
父亲突然被诊断身患绝症,
整个家庭看似马上要被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
中年母亲在困顿中独力支撑,
青春期儿子反叛而迷茫,
被蒙在鼓里的父亲渐渐意识到真相,
私下里做出决定,不拖累家人……
《慕伶,一鸣,伟明》剧照
影片入围今年First电影展主竞赛单元,
是四部“惊人首作”之一,
并荣获今年First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许多看过片的人纷纷将此片评为今年“First最佳”,
认为把家庭情感拍得“细腻、克制、浓稠”,
“很少有国产片能够将死亡和逝去讲得这么独有韵味”。
导演黄梓来自广州,拍此片时29岁,
是纽约大学艺术学院亚洲分院的肄业生,
他和他的家人,就是影片人物原型,
拍片过程辗转四五年,终于借钱完成。
他把片子看成是对自己前30年的一个总结,
“拍完这个电影,我也与父亲和青春作别。
我对父母说不出口的话,都放在电影里了。”
自述 黄梓 编辑 陈星
《慕伶,一鸣,伟明》是一部家庭片,讲述了一家三口突然遇到了一场家庭变故。
爸爸得了绝症,肝癌晚期,整个家庭陷入了不平静,但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三个人各自设法应对这一困境。
母亲是第一个知道病情的人。她的第一反应是极力隐瞒,并且独自承担起真相带来的压力。
后来,她忍不住偷偷把实情告诉了前来探病的小姑,转身却仍旧努力若无其事地在丈夫面前演戏。
儿子上高三了。他察觉到了不正常的一些端倪,但是他还处在青春期比较懵懂的年纪,不知道怎样才是成熟的应对方式。
他想出国留学,但是给父亲治病也需要钱。他在学校里逃课、抄作业、躲着抽烟,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父亲是最后一个知道病情的人。他挣扎了一番后接受了现实。去世之前,他带着家人回了趟老家,有一趟寻根之旅,作为他对人世间最后的告别。
整个电影划分为三个段落,每个段落都以人物的名字命名,以ta的主观视角来展开故事。
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母亲慕伶,然后是儿子一鸣、父亲伟明。
三个人物的视角,在时间上有一定的接力性,从各个角度逐步推进,来展现一家三口面对癌症,倒计时的生活状态。
片名也是这一家三口的名字,按照他们的出场顺序排列。这个名字一开始就想好了,甚至可以说,先有了这个片名,才会有接下来的故事创作。
我听过行业里的一位前辈描述我们青年创作者的一个套路,他说了一句话,你们拍的东西都是那样,无外乎就是“穷山恶水长镜头,骚妈死爹熊孩子”。
我一听,我的片子不就全中了吗?每一个字都是在形容我的这部电影。
人物原型就是我和我的家人
这个电影是我的长片处女作,是根据我亲身经历改编的。里面的人物原型,就是我和我的家人。
我有过出国留学的经历,爸爸也确实生病了。只不过在现实生活中,这两个事情是先后发生的,相当于这个片子结合了两个我人生中比较困惑的阶段。
一个是高中时期。我读到高二快升高三的时候,每天跟我妈吵架,无限的争吵,那时我就想离开家,我想出国。可能是对自由的一种渴望,潜意识里想打破一种束缚,自己去打开一个新的世界。
另一个阶段就是我爸生病的这段时间。我本来在纽约大学艺术学院亚洲分院读电影专业的研究生,后来学校要关闭,我就退学回国了。回来之后,在家里呆了一年半载,无所事事,然后忽然间我爸就查出了这个病情。
当时我一下子又陷入了高中时期的那个心态,觉得家里面的事情好烦,好想离开那个环境。就是你很无助,你想改变,但是改变不了什么,就特别压抑。
电影里面,我就把这两个阶段合在一起了。一鸣准备要出国,但他又遇到了爸爸生病的情况。面临着亲情的羁绊,他到底是选择远走高飞,还是留在家里?
片子里面有一个细节,一鸣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虽然很高兴,但是考虑到父亲治病需要钱,他不想给父母造成压力,所以没有直接说,而是以朗读英文的方式,间接告诉了父亲他被录取了。但实际上,父亲是听不懂英文的。
还有些细节来自我对身边的人的观察。比如一鸣老是跑步。我有个高中同学,每天放学回家之前,都会在自家小区里跑一圈再上楼。为什么?因为他白天在学校里躲着抽烟,身上有烟味,他爸妈鼻子又特别灵,他需要跑出一身汗,让汗味覆盖掉烟味。
我爸爸是2013年生的病。2014年底我开始写剧本。2015年完成,之后就去参加创投。First电影节也去了,香港地区也去了。辗转了好几个电影节,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人。
最后我就决定自己掏钱拍了。钱是小姨借给我的,她对我一直很大方,小的时候给我买玩具,我拍这个电影可能对她而言也是玩票性质吧,她就给了我一笔钱。
黄梓找了一个和小时候印象一样的大平台
找景、看景、复景基本上是和剧本创作一起进行。
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所以大多数场景都选在了广州。
广州二中、岭南画派纪念中学,后面的小山坡我都非常熟悉。小时候我和爷爷奶奶住一栋楼,我住五楼,他们住三楼,他们家有一个大平台,晾衣服、吃饭、赏月。我也找了一个同样格局的这么一栋楼,在那里拍摄。
我的摄影师为了配合我,连续两三年春节都在广州过。
2018年初开拍,拍了33天。杀青之后发现有一场戏漏拍了,又补拍。后期剪辑的时候陆陆续续又发现问题,补拍了两三次。
拍摄现场花絮
所以这个片子算是我独立制片,自编自导。为什么我一定要把这部片子拍出来?因为我没办法回避这样一个生命议题吧。
可能我想通过拍这个片子,审视我自己,审视我和父母的关系。
这部电影是对我过去30年的一个回望,我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自己。
现实中对父母说不出来的话,我都放在电影里了
过去这么多年,我跟我父母之间,一直存在一些沟通的问题。
我父母都是很传统的人,对我的要求也很传统,就是要成绩好。我曾经成绩还挺好的,但是每一年都下滑一些,他们就很着急。我青春期跟他们的矛盾,主要是从这方面衍生出来的。
我小时候其实非常粘我妈,我妈也经常来学校接我,还怕我背书包会压个子,长不高,就帮我背书包。
有一段时间,同学之间突然时兴一个词叫“裙脚仔”,这是粤语的说法,相当于普通话的“妈宝男”。我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之后,一下子就在我和我妈之间竖起了屏障。
后来就天天吵架。当时想出国,其实不是非要出去学什么,也不是因为不想高考,其实我就是想逃避我妈而已,那个时候我和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等到我爸生了病,我每天都看着我妈在那种精神极度高压的状况之下,处理家里面的各种事情,处理她跟我爸、跟我之间的关系。我才察觉到,她其实是很没有安全感的。
一开始创作这个片子,就是想塑造这样一位母亲。所以我在片子里构建了一个在家庭中有点被孤立的女性角色。
母亲在家庭里面可能永远都是默默承受的那一个。子女对她来说是第一位的。整个家庭的财务、经济,是第二位的。夫妻关系是第三位的,自己可能是放在最后一位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对我爸也开始有了一些观察。
我跟他长期以来,也是一直没什么话题。印象中,其实他是一个非常健谈、活泼开朗的人,跟街上撞到的不认识的人都可以聊半天,唯独跟他的儿子聊不起来。
电影中的父亲也是一个健谈的人
他有试图投其所好,比如我喜欢篮球、足球,他也去看NBA、英超,我喜欢阿森纳,他也去看阿森纳。但是我总觉得他是刻意要跟我亲近,所以就吐槽他,你不懂,你就不要聊。
我爸是一个特别孝顺的人,他很多时间都用来陪伴我的爷爷奶奶了,在事业上就比较平庸。他也曾经有一些发展机会,但他做出了选择,选择了家庭。
我曾经不理解他的选择,觉得他没用,不争气。有一次跟他吵架,他说我一直看不起他。
现在我才觉得,他的这种特质其实特别难得。你说一个人为了什么而活着?他是为了自己的家庭活着。那他为自己活着的部分是不是太少了?我可能做不到他那样。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片子里面,在快结尾的时候,儿子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突然对父亲说了一句话,“我想改变世界。”听上去好像很突兀,但我觉得这里是一个让父子感情产生联结点的契机。
我爸得病后,我想过跟我爸来一次稍微有点意义的对话。但是很遗憾,这个对话从来没发生过,后来也没机会了。
所以我用这句台词,把我想跟爸爸说的话,放在电影里了。
题材苦情,但是我坚决不煽情
我最喜欢的一场戏,在现实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我确实觉得是我爸的一个小小的遗愿。
我小时候有点胆小,害怕自己一个人睡,就会钻到爸妈的床上,挤到他们中间睡。我爸生病之后,说了一句怀念从前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起睡的情景。
片中,回乡探亲的过程中,我让这一家三口坐进了火车的软卧车厢。儿子吃饱了躺下想睡一会儿,爸爸非要跟他挤在一个床铺上,还要求坐在对面铺位上的妈妈也过来挤着躺下。
那个床铺很小很窄,三个人一起躺,明显是不可能的事。
这场戏,其实就是这一家人在直面死亡,彼此平和地告别。
我没有直接拍后面父亲去世、下葬等等场面,全片的悲剧高潮点,就在这里了。
写剧本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癌症题材的片子很容易拍得流俗、滥情,我不想这样表达。所以更多的时候是收着的、克制的,不要太抒情。
片子里演夫妻的这对演员,真实生活中也是夫妻。给他们的剧本也写得很简单,他们自然而然地把生活上的默契补充进戏里面。
演夫妻的演员彭杏英、高瀚文,真实生活中也是夫妻
我希望片子是不卑不亢的。因为本来这个题材已经挺沉重了。我不希望我的观众看完片后哭得两眼通红。
我更希望他们看得比较轻松,我甚至还设计了笑点,希望可以有会心一笑。看完之后可能会有一个思考,想想自己跟家人的关系。
我妈和我阿姨都没有看过剧本。我妈一直好奇,想看。我一直婉拒。直到有一天,我小姨给我发了一张我妈飞机行程单的截图,她要自己到西宁First电影节上来看片。我就没办法阻止她了。
片子里的母亲,最后和儿子一起抽起了烟。两个人达成了一种和解。这个可能是我的一种期许吧。我妈是一个很传统的人,现实中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看完片子是什么反应,我很怕跟她交流这些事情。据说她看哭了,但是也不意外,因为她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人,看言情剧也会泪流满面。
First电影节上,这部片子获得评审会大奖
“自恋三部曲”
First电影节上,这部片子火了,大家夸的时候,用的词都很大。但其实我没有要建立一部“家庭史诗”,这不是我的野心。我的表达就是仅限于一个比较狭窄的私影像的表达。
我的剪辑说,这是我的“自恋三部曲”之一。
拍摄花絮
我现在在写“自恋三部曲”第二部的剧本,也是根据自己的经历来创作。
第一部里的儿子现在长大了,长到了30岁,除了拍了一个电影,还是一事无成,于是加了点钱,又拍了一个电影。
但是这个电影并没有解决主人公的一些生活困惑。他渴望电影能够给他的生活带来改变,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或者说并不是他想要的改变。
来源:一条可能我就是这样,通过创作,一步步探索人生的真相吧。
无论我做什么,我永远不想去说教。
人的情感,你可以用很直接的方式来表达,那也很容易,但是一些内核的东西是没办法直接表达的。我觉得克制、委婉的东西,才是美好的。
影音资料由黄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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