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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与伦敦,夹边沟与帕丁顿——关于《帕丁顿熊2》

上海与伦敦,夹边沟与帕丁顿——关于《帕丁顿熊2》

作者: 献刀 | 来源:发表于2018-03-09 23:05 被阅读70次

    上海与伦敦,夹边沟与帕丁顿

    ——关于《帕丁顿熊2》

    在《夹边沟记事》当中,作者记述了这样一场逃亡:

    时值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反右运动,许多知识分子因为反右运动被流放到了荒凉的夹边沟去劳改。赶上了国内大饥荒时期,右派分子作为劳改犯自然分到的粮食更少,加上每天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很多人都饿死在了那个偏远的地方,死后就被随意掩埋,并且掩埋后过上几天,人们就再也不可能找到坟墓了,因为那里没有墓碑,也没有人有力气挖坟,只是在尸体上撒些沙土,野地里狼多,送葬的人一走,尸体很快就会被狼吃掉。

    因此有些人铤而走险,想到了逃亡。但是大部分人都失败了,因为那里看守很紧,而且四处也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如果逃到火车站,会有人在那里把他抓回去。其中有一个人,经过了严谨的计算,算准了火车开动的时间,在黄昏的时候逃亡,逃到火车站并没有急于上车,因为他知道火车站埋伏着抓逃犯的警卫。他躲在暗处,一直等到火车缓缓开动了,才立马跑出来,扒上去,最后成功钻入车厢。进入车厢后,他找了一个空位坐下,等到列车员来查票时,他假装是来视察的异地领导,蒙混过关。辗转几趟车后,他回到了家中,与母亲姐姐团聚。但因为身份敏感,他不得不很快离开。他的姐姐用几包香烟帮他弄到了回老家农村的车票,那个年代坐火车不需要身份证,只要有票就行。就这样,经历了种种磨难和惊心动魄之后,他回到了农村老家,在那里人烟稀少,他可以隐姓埋名。加上夹边沟那边的警察误以为他是被狼吃掉了,所以没有去追捕他,他得以一直安全隐居到平反的那一天。在这期间,农村老家就作了他的逃城。

    逃城,是当年神指示以色列人建立的,为的是保护那些触犯了世间法律、但实际上是无辜的人。

    “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你吩咐以色列人说,你们过约但河,进了迦南地,就要分出几座城,为你们作逃城,使误杀人的可以逃到那里。这些城,可以作逃避报仇人的城,使误杀人的不至于死,等他站在会众面前听审判。”(《民数记》)

    除了地理空间上的逃城,神也指示每七七四十九年后,第五十年作为禧年,要释放囚犯:“主耶和华的灵在我身上。因为耶和华用膏膏我,叫我传好信息给谦卑的人,〔或作传福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医好伤心的人,报告被掳的得释放,被囚的出监牢。报告耶和华的恩年,和我们神报仇的日子,安慰一切悲哀的人。”

    在现代社会当中,空间上的逃城已经找不到了,人们有时候会从制度设计上来尽量减少冤屈的发生,但这样的设计很多时候仅仅体现为寻求公正,而不是贴合逃城和禧年的更深切的初衷——彰显神的恩典。

    所以有时候,一座虚拟的逃城在今天社会的形成,就往往来自于那些游离于社会秩序之外的事物,或者说是技术与制度的破绽。

    在《帕丁顿熊2》里面,帕丁顿布朗见义勇为却被误认为是小偷,在法庭上种种证据都对他不利,最终只能锒铛入狱。在丧失了对家人的希望以后,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他选择和几个狱友一起越狱。越狱成功后,顶着被追捕的危险,他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躲进一个破旧的电话亭里面,掏出耳朵里的一个硬币,投进电话机,打通了家里的电话。这个电话使得他重新与家人取得了联系,从而让他获得了洗脱罪名的机会,结束了牢狱生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

    拍摄这部伦敦城市宣传片的导演或许想不到,为什么远在万里之外的上海的我,会在看到电话亭这一幕的时候,将它和“逃城”联系到一起。

    因为在我眼里,一个怀旧的伦敦和一个前进的上海,形成了一组有趣的对比。

    并不是伦敦不前进,但是英国人比我们更热爱传统。在《帕丁顿熊2》里,作为伦敦一大标志的电话亭是在一个陋巷当中破破烂烂地登场的,而帕丁顿站的蒸汽火车(象征英国辉煌的工业革命时期)在片头部分则属于被遗弃的东西,正是这两样“废品”一样的东西,最后为主角赢得清白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试想,如果很不幸的是,主角遇到的是一列外表一体圆滚、速度惊人的高铁,那他们还有没有可能通过扒火车的方式,成功拦截反派,获得最后胜利;如果夹边沟那位知识分子当年遇到的也是外表一体圆滚、速度惊人的高铁,恐怕他连如何下手都不知道,更别说在火车启动时顺利扒上去了,而且极有可能他连火车站都进不去。就算顺利回到姐姐家,由于买票和坐车需要身份证,作为逃犯他将寸步难行,最后只能乖乖等着警察把他缉拿归案。

    电话亭上海也有,只是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有人用。随着手机越来越普及,电话亭也终将成为历史。有趣的是,在《帕丁顿熊2》里面,电话亭和一枚硬币联系在一起,作为主角危难时刻出人意料的帮助;而在今天的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则是手机与支付宝绑定在一起,共同支配和监控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常常有年轻人感叹说:中国今日的进步,是那些所谓发达国家不能相提并论的。那些所谓发达国家一流城市,很多人还在使用传统的现金,而在上海这座城,你可以看到,短短两三年,移动支付已经遍布所有日常消费领域,从各种店面,到街头小贩,无所不包。除非你想施舍乞丐,否则出门根本不需要带任何零钱。而在最近,连地铁都可以直接扫码进站了。当年底时支付宝捧出一份我的一年消费统计分析,一阵恶心涌上我的心头——当我被大数据分析的时候,我自己也在慢慢退化成一组数据,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饮食偏好、一个在不同地点移动的图标、某个消费水平层次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最后,我是一种行为规律。不仅如此,就算我说我作为一个人,有他们计算不到的地方,有他们分析不透的个性,有他们难以预期的偶然行动,但是,当有一天我所有的行为都要依赖一部手机,而手机里的所有功能依赖一个又一个的公司,那些公司又被某些权力掌控着,那么,我要到哪里去花我那一块钱硬币,又去哪里找我的电话亭呢?

    于是我臆想出了现实之外的“伦敦”与“上海”。

    在这个“伦敦”里,城市发展得不那么“完善”,有很多传统遗留下来的东西,各种技术也有好有坏,这里住着帕丁顿熊,他找得到电话亭,藏得住硬币,当他被这座城市某一部分——法律——所冤枉时,这座城的另一部分——传统、破旧和技术漏洞——将为他提供庇护和帮助;

    而在这个“上海”里,城市发展臻于完美,技术进步无懈可击,所有落后的事物被一扫而光,人们的生活空前便利,我的所有生活相关的事务都被我的手机管家包揽,无需我操心,而我的手机管家隶属于一个庞大的网络系统,这个系统的存在让整个城市得以高效运转,从而实现我的生活的便利。尽管我已经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但我像一个婴儿一样被照料着。而当我被这座城市的法律所冤枉时,我将发现我是如此的孤独,因为在这个给我定罪的系统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别的东西了。

    一个技术成熟乃至完美的社会,只是看上很美,我们幻想着自己正在技术的进步中通往天堂,却不经意走向了极权的地狱。在一个技术不完善,公共事物有迟滞的社会中,这些“不完善”作为社会的破口和裂缝,却往往也为一部分例外之人打开了生存的空间,从而像对于夹边沟那位知识分子一样,作为逃城或恩典降临在他头上。而在一个极权社会里面,一切都那么完整,完整得像一块僵硬的铁桶,除了必然还是必然。完善的技术为极权的统治提供了巨大的便利,人们为了一时的贪欢让渡了自己作为完整的人的尊严。但在这里,我们没有逃城,也没有大赦天下的禧年。对于一个封闭的世界来说,恩典是一件多余甚至有害的的东西。我们不觉得不自由,是因为我们把自己自动降格,当我们精致的大脑打造出越来越多登峰造极的技术发明时,我们却一步步退化成了只服从于必然性的动物。

    而在热爱传统电话亭与蒸汽火车的伦敦,那里的狗熊却正作为人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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