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催前半生,从我还是一颗小精子就开始了。
1980年夏天,我大哥意外夭折,那年他12岁。
亲生儿子!养了 12 年!突然没了!再不回来!这是一道亮瞎人眼的霹雳,引着震耳欲聋的天雷,瞄准我家房顶一霹到地,霹了我爸,也霹了我妈!
一番寻死觅活后,我妈终于选择坚强,让生活继续。而她鼓起勇气,是因为跟我爸做了一个决定:再生一个!
于是,我中奖了——我成为一颗被委以重任的小精子,要到世间弥补一个悲恸家庭的创伤。不负重托,我愣扛着那么沉重的使命,跑赢一两亿个兄弟姐妹。
1981年,我出生了。
但我一来就惹祸——用呱呱坠地毁了我爸大好前程……懒得叙述,捡几个关键词再现情景:计划生育、把柄、告状信、组织部、人选、泡汤……NND
生活继续。而我悲催的前半生,彻底开幕。
简短捷说,打记事起,我妈就操练我了。她擅长挑我各种毛病:吃饭掉粒儿、穿衣服系错扣、洗脸水溅盆外、挤牙膏按中间……在她眼里这都是“恶行”,能呲哒个没完;要是没写完作业、考试不及格,呵呵,直接量刑。我妈脾气爆,收拾我不含糊:瞪眼、怄气、上手、兵刃……锁我的事儿也干过,倒不是关禁闭,因为她也在——小——黑——屋!那是反锁起来打呀,跑都没路……偶尔她上演寻死觅活,那场面太逼真,倒吓得我口吐白沫,而后一家人抬我去卫生院……
那时我盼着快长大,去外地上学、工作,躲开她老人家!可谁知,离家如了愿,内心阴影却早已形成,走哪带哪。人到而立,虽也没病没灾的活着,可扪心自问活得好吗,顿时凝噎。
我习得了我妈敏感神经和挑剔眼光,对不合心的人跟事臆想专断、横加指责、百般刁难——而且越亲近的人越得以。我老婆说这叫“投射”。那时我还听不懂什么叫投射,后来学了些心理学才弄明白。
然而,比投射更要命的,是我“不会爱自己”——这话绝不是酸溜溜的矫情,这是严肃的大问题!
我的(悲催)前半生不爱自己,直接表现是不接纳自己。三十几年来,我总觉得自己很差劲儿。小时候念书碰到题不会,我告诉自己“我很笨”;长大后处理人际关系,若非人人满意,我告诉自己“我太傻”;进入社会,工作表现不如别人好、赚钱没有别人多、地位没有别人高,我会自贴标签“真没用”;甚至连出门忘带手机、丢了10块钱、豆浆弄身上这种芝麻事,都令我自责,怨气难消。我会找各种消极词汇对证自己“低能行为”,对上一个做实一个,久而久之负能满满。
不爱自己还表现在“活在别人眼光里”。我被我妈养大,她评价我只一条标准:别人的评价。可别人只会用世俗眼光看人,成绩好是好孩子、工作体面是好青年,有钱有地位、豪车豪宅是好人生——难怪我妈嫌我“不争气”。还搞得我内心脆弱:别人夸,就高兴;别人贬,就沮丧;别人的挑剔能顿消我的自信……这三十几年光活给别人看了。其实在我前半生这部戏里,也有健康、宁静、快乐、自由这些追求,但都像AV片里打码的部分——越想看清楚,越看不清。
心理学说:不爱自己就不会爱别人。以前我觉得这话扯淡,现在却感同身受。回想我对待所“爱”的人,都是索取、控制、挑剔、指责,现在明白,这就是不会爱自己!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用控制“爱人”的方式来刷存在感。而爱自己的人,不需用控制他人来证明自己是被爱的。还有,不能给自己爱,也就没有爱拿去给别人。我也为爱人“付出”,但那统统都是有条件的,无非想换回更心安理得的控制。
我的(悲催)前半生细思极恐——不会爱自己是多么痛的领悟。讲真,这对我并不公平。理论上说:我大哥欠我妈“债”,但她又没法找他偿,便淤火于心。我呢,顶替大哥而来,在我妈眼里,我就是那“没良心”的大哥。她对我百般挑剔、无中生有、小题大做——只是制造名正言顺的理由修理我,修理她眼里的“我大哥”,以泄淤火——没毛病,分析的在理。还有老爸这一出,凭我判断,我妈定是把这账也算在我的头上。这笔债是替嫉妒我爸的坏人扛的。我妈有个念头:除非我光宗耀祖、显赫门庭,赶超我爸当年,这笔账才算勾销。唉,辜负她了,累死我也赶不上我爸。亲妈,算计老爸的小人早已含愧离世,您老就别再逼我优秀给他们看了……
三十多年前,大哥,死了;老爸政治生涯,死了。而我妈的怨恨和我,都活着。于是我成为她“活怨恨”的“活靶子”——身心俱伤!可怜无辜善良的小精子,落生就引来亲娘这莫大仇视。
说来倒也真真奇怪:自从看懂这不公平的前半生,我反倒猛然释怀,一下子理解了我妈。她也是受害者,只不过一直用她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对话。若拿去她有待改进的行为,完全能看到她自我保护和疗愈的动机,这动机何错之有呢?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曾自认被“原生家庭”所累,一生难洗伤烙,宁静和自由终将无缘。而当看懂这一切,又突然感到它们如此真切,反倒比唾手而得更觉珍贵、更值珍惜。
释然这一切,正是我 36 岁本命年——不晚!晚的是,迟报的父母养育恩。子欲孝亲不待,于是这一年,我辞去异地工作,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家乡,回到了爸妈身边。一家人天伦之乐,平淡安详。因为我回来,我妈居然也变了——开始关心我的健康和快乐——多么幸福的领悟!
如今,阴霾都已随风,新生活悄然开始。有时我也会想,这部波折正剧中,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以德报怨?不像,我没那么大德行。忍辱负重?更不是,我哪有那般度量。可能这一切的转变,都要拜“勇气”所赐。勇气,让我敢于自揭伤疤和面对痛苦;勇气,让我放下过往,重新上路。
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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