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虚无梦痕
(暗夜)
旅游大巴从景区回来了,离到家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银灰色的客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夕阳的余辉在车身上反射着刺目的亮光,像是闪烁着的瑰丽黄金原矿,但细看来却没有那种古老的感觉,反而充斥着现代科技给人的一种空虚之感。
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眼望着天边的流云。残阳如血,将云层染得一片赤红,妖艳异常。落日的余辉从空中洒落,远方的林地已被分割成了一明一暗两块区域。小男孩紧盯着那一轮苍茫的落日,看它渐渐隐去,看黑暗履行义务把光明侵蚀。时间像发条一样一点点绷紧,他屏息凝神,视线锁死在天边的最后一点夕阳的余辉上,慢慢地,光芒黯淡,直至消失。发条突然松开,时间随即飞速流逝,他的眼里充满了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
“看到它了!”
深沉的黑暗中,声音响起。天尽头一尊庞然大物闻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世界突然变得死寂如水。
恍惚一瞬,时间死去。
(白昼)
宋方梓近来遇到了一件烦心事,这件事不仅使他感到困扰,还像尘埃一样无处不在。无论他做什么、在哪里,这件烦心事都会不请自来,以表示它对自己的一腔热枕。为了避免这位不速之客再次莅临,宋方梓决定出去走走,希望能遇见某些可以帮助自己甩脱它的人或事。
漫步在老城区南门的交易市场,街道上满是积满尘埃的坑洼,人很少,只有几个摆地摊的卖家在沉抑中和偶尔到来的顾客交流着。宋方梓在与那件烦心事做斗争的过程里,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个卖床褥的小摊前面。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男子在和摊主交流。宋方梓认识前来买东西的人。他是一名演员,和宋方梓做剪辑的父亲在同一家电影公司工作。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出去过呢。宋方梓有些好奇那人来这里做什么,就停下来,站在旁边听着二人的谈话,不一会儿就了解了个大概。
演员最近在扮演一个八十年代偏远小镇的农户,为了真实地还原情景,他来这里买道具,只差这一张床褥了。宋方梓的父亲曾经警告过他离这名演员远一点,但今天宋方梓却忘了父亲的警告,和演员交流起来。
演员买好了床褥,并邀请宋方梓到他家里坐坐。宋方梓同意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空寂的巷子里。演员把用绳捆好的床褥背在肩上,宋方梓在背后帮他托着。演员说:“其实俺不是不会还价,只是现在不中,俺太那个朴素了,不能做这贪小便宜的事。”
宋方梓愣了愣,他不太明白演员的意思,也不愿多问。他们和几位早起的路人擦肩而过,演员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生活琐事,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上世纪的农民。宋方梓突然间开始犹豫要不要和演员一起回去了。他觉得自己如果一直听演员讲下去,恐怕还不等那件烦心事离开,就已经精神崩溃。他张了张嘴,忽而又止——在听到演员接下来说的话后。
演员说起了作为一个农民的烦心事:“收成光看老天爷的心情,要不是光能在过节时候才叫进庙里烧香拜佛,俺早都一天大拜一次啦。”
宋方梓问:“烧香拜佛可以解决烦心事吗?”演员回答:“肯定啊。在老天爷前面烧一炷香,把恁心里面难受的事说出来都。就啥事也没喽。”
宋方梓点了点头。他决定抽空去城外的庙里拜拜,一来处理烦心事,二来驱除一下近来的晦气。最近诸事不顺的晦气,或许就是引自己心烦的原因也说不定。记得之前和爷爷一起放露天电影时听爷爷说过,神鬼这事啊,信则有,不信则无。有时候信了,身边的坏运气也就不见了,玄得很。
宋方梓在演员家待了一会儿就仓皇离开了。他生怕自己在里面待太久就会迷失在一个上世纪。他终于理解为什么父亲公司里的人一直都对演员避而远之。演员太敬业了,敬业到他自己的生活也被演戏全部侵入,早已分不清现实和戏的区别。宋方梓长叹一口气。为演员的生活,也为自己没被解决的困扰。
(暗夜)
他看不见那尊庞然大物了。它似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小男孩看着车窗外没有空间感的黑暗若有所思。
“就是它吗?”小男孩喃喃自语。
看不到的黑暗深处,有一尊黑色的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野上,它的视线跟着什么东西在移动。无人察觉,因为它和黑暗早已不分彼此。
(白昼)
宋方梓烧完了一炷香,跟随一位画僧来到后院走走。白色的文殊兰在糖粽散乱的树荫下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空幽的院落里有假山也有清水。迈着悠闲的步子,听着头顶的鸟鸣,宋方梓只觉身心荡漾,整个人看起来也灵气了许多。
“小施主可感觉好些了?”
宋方梓点点头,说:“好多了。长老,莫非这寺庙里真有什么玄机不成?怎么我一进来就感觉和之前不一样了,就连呼吸也觉得少了些杂意。”
画僧笑了笑,摇头道:“这全看小施主自己的领悟了。老衲也不便多言。”
宋方梓继续问道:“那长老为何出家呢?莫不是因为人世的烦恼?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冒昧,但还请长老告知,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那件烦心事的折磨了。”
画僧笑道:“都过去了。尘世的事,没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你既想知道,老衲又怎会避而不谈呢?”
画僧讲起了自己的经历:“有时候看破红尘不过一瞬间而已。我原是一位画家,有着稳定的收入,家庭美满。后来遇见了一个模特,她的身姿仿佛钟天地之奇美于一身,像是一件上苍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当年的我得到了她的许可,为她画一张肖像。那些天我一心投入自己的创作里,因此冷落了家人。后来画像完工时,家人已对我心生芥蒂。那位模特带走了画像。多年之后,我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了她。她堕落了,消费着自己的生命,做着忤逆佛祖的孽行。我从她口里得知她把画像卖给了一位南方的富商,我离开她,一路辗转,终于找到了画像——”
画僧不说话了。
宋方梓听得入了迷,催促道:“怎么不说了?”画僧仰望着糖粽枝叶间缝隙后的蓝天白云,平静地说:“够了。够了。”
宋方梓愣了一会儿,问:“讲完了?”“对。”画僧回答:“施主可否明悟?”“明悟什么?”
画僧紧盯着宋方梓的双眼,宋方梓心头一慌,只感觉灵魂都像是被眼前的人洞穿,内心所有的隐秘都对外界展露无遗。
画僧语重心长地说道:“画里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她真正存在于在画里。”
(暗夜)
夜里。一尊庞然大物抬起脚步,缓缓移动。它穿过树林、穿过山峦,像是不曾存在一般,穿过一切迎面而来的事物。但它那存在于黑暗里的双眼,却一直盯着一个人,不曾离开半分。
(白昼)
“今天我是一位绅士。”演员整了整西装上的领带,“你来是有什么事想请教我吗?”
“没有。”宋方梓摇了摇头。绅士一幅一切尽在掌握里的样子,戏谑地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宋方梓张了张嘴,绅士抢先开口:“没有就请离开吧!我一会儿还要去拍戏呢!”
闻言,宋方梓无奈地笑道:“别别别!叔叔,我就是来叫你拍戏的。”
“哦?”绅士表现得很惊讶:“他们肯让你来叫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倒挺有意思。一般都是我主动找别人,到你这儿居然是别人来找我。好吧,我也不收拾了,我们这就去。”绅士推开门,向宋方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方梓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绅士紧跟其后。
(白昼)
宋方梓的爷爷正在家里的幕布上放映蒂姆·伯顿的《大鱼》,厚重的窗帘把光线遮的严严实实的。
“他过去了?”爷爷眼睛盯着幕布上的画面,口朝着宋方梓问。
“嗯。”宋方梓把外衣脱在沙发上,缓步来到爷爷身边坐下。爷爷看了宋方梓一眼,突然叹了口气:“唉!”
“怎么了爷爷?”宋方梓问。
“没什么。”爷爷摇了摇头,饱经风霜的双眼望着窗帘后的世界,“我只是在想他以后演不了戏了该怎么办呢?”
宋方梓闻言身体一震,他看着爷爷,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您说什么?他怎么就演不了戏了?”
爷爷露出一幅奇怪的表情:“怎么?没人告诉你吗?这次公司大裁员,他演技虽好,但得罪的人太多了,上面也不差他一个好演员,就决定把他辞退了。”
爷爷扭过头,眼前只剩宋方梓夺门而出的背影,他急了,张口喊道:“你这小家伙干什么去?!”
宋方梓头也不回地说:“我去看看他,一会儿就回来。”
(暗夜)
庞然大物来到了小男孩乘坐的大巴前,俯身看着他。小男孩很紧张,很忐忑,也很激动。
(暗夜)
“就这样吧。一切都这样吧。”演员喃喃自语。宋方梓一时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演员,只毫无新意地说了一句:“一切都会过去的。”
“别多想了。”宋方梓说。
演员看了看黑暗的夜空 说:“是啊,一切都会过去的。”
“就像披头士说的:即使在乌云密布的深夜,依然会有一丝光照在我身上,陪我直至天亮。”宋方梓嘴上这样说,心里面却是在想:“没想到,仅半个月的时间就会发生这种事。这世界啊……”
“是啊。顺其自然吧。”
宋方梓愣住了。
(暗夜)
黑色的庞然大物伸出一根手指,有成年人的手臂那样大。它把手指抵在窗前。小男孩黑色的眼中突然有了一丝的光亮,他轻轻地伸出手指,和它只隔一扇窗户的距离:“对啊。顺其自然吧。”
(白昼)
宋方梓一个人在后半夜的大街上转到了天亮。他回到家时,父亲正等着自己,脸上爬满了凝重。“你见过他了?”宋方梓点点头:“见过了。”父亲沉吟片刻,问:“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宋方梓的表情很是惊愕:“他走了?”
“是啊。”父亲叹了一口气,“不过他留下了一封信,信的署名是给你的。”
宋方梓露出复杂的神色:“信呢?”
“喏。”父亲把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交给他,宋方梓接了过去,拆开然后阅览。信里只有一句话:
“如果我们不能再见,那么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一个在暗夜等待使者到来的人。”
宋方梓笑了。父亲见状问了一句:“信里说了什么?”
“没事。”宋方梓揉了一下眼角,“他离开了。去往他自己的世界。”
(暗夜)
小男孩熟睡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庞然大物看着他轻声祝愿:“晚安。好梦。”
(暗夜)
车里,一个人眼望着窗外归巢的雀鸟,回想着山里老翁的那句话:
“小娃娃,如果有什么伤心的事,千万不要憋着,你可以跑到空旷的野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那样之后,你就会发现你的眼睛变得不一样了。当夜晚降临,你会看到‘暗夜精灵’,那时,你可以把你的悲伤告诉它,它会把悲伤带走的。”
(使者)
夜空里,一条鱼尾稍纵即逝。他知道,自己即将等到暗夜精灵。注视着深邃的黑暗,他倏尔一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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