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姐姐偶尔会来接我放学,牵着她的手走出校门,那是我达到虚荣顶峰的时刻,路上同学都纷纷投来歆羡的目光。
那是你姐姐吗?好漂亮啊。
长得像大S。(那时流星花园正风行)
不,比大S好看!
……
我把同学们的评价转告给姐姐,知道她最爱听这些,虽然她每次她只是懒懒道:“这个还用说么?”
仿佛因为常年被夸美貌,开心的阈值早已大大提升,一群小孩子的赞美已经满足不了她了。
她比我大十岁,吃得比我多,长得比我快,生得比我好,我是体弱多病的弟弟,一吹风就受凉,一坐汽车就吐,所以从小被爸妈关在家里,只能在一本本旧相册里看世界——都是家人去全国各地的留影,笑靥如花的姐姐被众星拱月般拥着,没有我。
美丽的人,人生也会更容易些吧?很小的时候我就这么想。
我还在上小学姐姐就到外地读书了,后来她又去了北京工作,因为见得少、离得远,就觉得她更美了。
然而进入发育期的我却一路丑了下去,个子兀自抽条生长起来,而心智却明显还没准备好应对这迅猛的发育,每天都被强行输入一大堆信息,大脑消化不良,就在脸上体现出一种呆滞木讷的神情,伴随着年年暑假野游晒出来的焦黄皮色,以及一身由妈妈搭出来的红配绿着装,令整个人都污浊不堪。
到我高中丑到最巅峰之时,二十五岁的姐姐从北京回家小住,她一袭白衬衫配牛仔裤,简单的打扮愈发衬得整个人明艳端方、水嫩动人——那是种长期在大都市优渥水土中滋养出来的美,让从来没离开过南方小镇的我心里一阵艳羡。
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我的“准姐夫”佟磊——山东人,长得高高大大,却生了一双惹人怜的小狗眼,连眼底下两团黑眼圈都给他增添了可爱度。
我一下子就黏上了他,整天让他带我玩耍,中间姐姐把他叫走,我偷偷跟过去,听到卧室里传来一阵阵呻吟。
虽然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当着我爸妈的面,这一对小情侣晚上还是分房睡,假装我姐还是个处女。而我半夜失眠,就抱着枕头跑到佟磊的房间,叫他给我讲北京的故事。
他说他会和姐姐结婚,在北京买房,生儿育女……
我心驰神往地听着,没说话,满脑子只想着——我也要去北京,考北京的大学,跟姐姐姐夫一起玩。
“你姐也说等着你来北京呢!”佟磊扭过头冲我笑了,一句话正说中我心事,原来他们都计划好了,原来他们的未来也有我,不禁有股暖流溢满全身。
爸妈却对这个未来女婿颇有微词,嫌他没房没车,不懂礼数,酒量也不行,就没个大男人样……我心想你们还不了解你们女儿的性子吗,从小被当大美女捧着长大的,能忍得了大男人?不过话又说回来,父母对我们姐弟俩做的选择总是不满意的,尤其是气恼姐姐把街坊邻居介绍的好对象——某乡党委书记、某医生、某中学老师——都给拒绝了。
还真就是佟磊这样的“忠犬”能降得住我姐。虽然老有人告诫她:“凭你的长相,开车子低于40万的你都不用正眼瞧!”她听了尽管美滋滋的,但似乎并不准备使用她那天赐的美貌。
平时甚至连妆都不化,理直气壮地将素颜进行到底——“真美女从不化妆。”这是姐姐的口头禅。
我上大学后开始染头发烫头发穿潮牌也被姐姐嘲弄了一番:“不好看!长得丑的人才必须要靠外在手段修饰自己。”
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天生这么美的。我在心里嘀咕道。
所谓“养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她是舍不得的,从小被捧惯了,她低不下身段去取悦那些有钱有权的男人,她要自己做那个颜值世界的帝王,恨不能修成金身玉面女佛,享受四面八方的朝拜和夸赞。佟磊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信徒而已。
可惜肉身的美貌终究是有保存期限的,就算姐姐不想面对,周围人也会逼她面对。
在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姐姐又回来了,她要结婚了,新郎却不是佟磊。
晚上她来房间专门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脑子里“轰”一下,是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背叛的尘烟弥漫起来,蒙住了心,说好一起在北京相聚的,他们骗了我。
原来我这两年忙着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竟不知姐姐跟佟磊早闹掰了——直接原因就是他家不愿拿出钱来凑买房的首付。
爸妈当然也少不得冷嘲热讽一番:“瞧,我们就说他不行吧?你都快30的人了,这下看你怎么办?”
情急之下姐姐只好抓了个备胎——其实是她读大专时的初恋邱凡,后来她通过成人高考去北京念书工作,两人和平分手,但邱凡十几年来仍然充当着姐姐的男闺蜜,在她感情路上出谋划策,无微不至,如今终于劳苦功高地熬出头。
“你说,我要不要嫁?”姐姐泪眼婆娑地问我。
我有点吃惊,还是第一回看她哭得那么凶。显然她对这一桩婚事是不满意的。邱凡我是见过的——一个瘦高的男人,总佝偻着腰,眉目间自带猥琐气,每次只会拿一些过时的小玩具敷衍我,远不如佟磊真诚有趣。爸妈这下又有的说了:“得得得,刚甩开一个穷的,这回找了一个更穷的,还是以前没看上的!”然而说归说,他们到底还是选好了日子订好了婚宴酒席,只等办事儿。
生米煮成熟饭,即使是17岁的我也明白,姐姐这时候显然不是来问意见的,只不过是希望在我这得到一点肯定,以消除一点对婚姻的抵触和恐惧——二十几年把美貌高高挂起,决不亵渎一丝一毫,折腾那么久竟还是回到原点!她不甘。
跟邱凡这样要啥啥没有的男人结婚,就像闯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一摸黑只抓到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对我好”——这变数最大,最不牢靠的婚姻要素,下意识颤颤巍巍地走下去,不得不再拔高一点,告诉自己这是真爱,毕竟是初恋啊,有几个人能和初恋结婚?真爱才是一个美女最好的归宿,再多房子车子也比不上的。
我又想起佟磊,想起当年姐姐房里传来的呻吟,还有和佟磊睡过的那一宿,就像一阵烟消散了,然而身处其中时根本想不到那就是最后一面。曾经那么鲜活的人和事,说永别就永别了。
姐姐抛下了北京的一切,跟着邱凡去了广州,由我父母出钱付了房子首付,邱凡接了他母亲一起过来住。从此我和姐姐就生分了不少,一来是我本就不喜欢邱凡,二来我始终无法原谅姐姐不在北京等着我相聚——尽管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约定。
后来的故事就俗套得不能再俗套,婆媳不和、产后抑郁,姐姐气走了邱凡的母亲,我爸妈被紧急叫过来帮忙带孩子,邱凡也没法说什么,毕竟他只是寄居在这个房子里的人。
兵荒马乱成了我家的常态,新出生的外孙搞得爸妈心力交瘁,邱凡天天冷暴力面孔示人,姐姐更是脸上阴云重重。我像个外人旁观所有一切。
最后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不过是因为一句话——邱凡刷朋友圈刷到一个女同事照片,跟我姐姐说:
“你看看她的腿,再看看你的腿。”
姐姐当时就炸了。
“认识那么多年,我才知道!”姐姐怨气冲天地跟我抱怨道:“他根本不觉得我是美女!”
“可能他就是故意开玩笑呢?”我试着安抚她。
“绝对不是!我有感觉,反正一切都不对了……”她眼神放空,暗自沉吟着。
紧接着她又开始细数谁谁说她好看——哪怕她现在已经过了35岁——公司把她评为“司花”,且身边优质桃花不减反增。
我仔细打量了下姐姐,尽管她已有了岁月痕迹,但年轻时过于饱和的胶原蛋白褪去后,反而在脸上呈现出一种秋月般清丽哀婉的美。
瞬间理解了她的心情,邱凡不再爱她爱得发狂了,她从白月光变成白饭粒,更可怕的是,这么多年来视若珍宝的美貌被最亲密的人贬得一文不值。
“那你赶紧再找个好的嫁了呗!长得美就要利用优势。”我急忙撺掇着。
“不行,我现在还没真的离婚呢!”她冲我摆摆手。
我一脸懵逼,没想到姐姐道德感竟然如此高,她是公主,是女神,颜值越高责任越大,要遵守这个社会最主流最正的三观——她一直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可每次她一起范儿,我总好死不死地想起当年佟磊大白天进她房间后传出来的呻吟,晚上坚持分房睡是因为他们还没正式结婚。
谁知几个月后就传来姐姐离婚又再婚的消息,新郎竟然是她上司,据说年薪百万、一表人才,比她以前所有对象都要优秀。我心想她是不是终于决定要使用一次美貌了,在她即将年华老去开到荼蘼的这一刻。
爸妈这时候倒又念起邱凡的好了,或许是因为几年的相处已经让他们习惯这个人,但更多的是因为姐姐离婚已经被他们视为莫大的家丑,现在又要大张旗鼓地再婚,这样的“大逆不道”把当年一无是处的邱凡也衬托得忠厚可爱起来。
甚至等我姐姐都跟新一任丈夫领完证了,他们还劝着她和邱凡复婚。
后来我才从爸妈口中得知,姐姐是奉子成婚,对方原本有老婆有孩子,两个人地下恋了三四年之久——也就是双方都婚内出轨——而男的之前一直不答应娶她。
“堕了7次胎……”妈妈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紧接着露出一副仿佛吃到什么巨苦食物的表情,五官扭曲成一团。
我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倒不是像我妈那种守旧派,觉得女的堕胎是多么可耻,我惊的是姐姐多年来在我面前树立起的完美人设在一夕之间轰然倒塌。
她不是因为邱凡不爱她,不觉得她是美女才离婚的吗?她不是坚决不肯骑驴找马吗?
本以为全世界男人都跪倒在她石榴裙下任她挑选,然而有太多选择比没得选还要更痛苦,就像各种颜色的糖果盒摆在面前,这颗是巧克力旁边那颗是毒药……
实际上她还是得用那种最原始粗暴的方式——拼子宫——拼出一条血路来。还不惜拼上那么多次,拆散两个家庭……
“也算她沉得住气,最后这次怀上,一开始谁也没告诉,用衣服遮得严严实实,愣是自己一个人憋到四五个月了才去跟那男的逼宫……”妈妈竟然换了一副佩服的神色:“这可真是干大事的人啊,你也多学学。”
我不禁开始怀疑美貌的作用是否被世人夸大了,其实大多数男人并不懂得女人的美,顶多像看待路边的小草小花,长得漂亮多看两眼也就完事儿了。而我这种颜值不够妄图靠“打扮”吸引眼球的男人就更是大众眼中的笑柄了。
从大学起我就爱穿奇装异服,刚工作时依然如此,有次上班我穿着修身的九分裤,白色背心外罩着一件黑色渔网衫。领导看见了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穿?
我一下子就有点崩溃,是啊,虽说这是个穿衣自由的互联网公司,可如果周围人不能欣赏,我穿得再与众不同又能给谁看呢?颜值颜值,被人喜欢了的颜才有值。是从小到大无数人的赞美、夸奖凝聚在姐姐身上才让她有了颜值,而我是体弱多病不见天日的老二,努力打扮只为让人注意到我。然而最终不过是无用功。
美是需要舞台的,我拼命了二十多年争取到的舞台,只不过是社畜窄窄的一方格子间。我买了好多一模一样的优衣库白T,每天换着穿——这是现在最适合这个舞台的打扮——不折腾外表了,心灵反而获得了前所未有过的舒适安逸。
最近一次和姐姐相聚,我依旧是白T,配蓝灰色棉布裤,她见了赞赏道:“已经长成大帅哥了!”
而姐姐竟然史无前例地化了妆,还是红唇大白脸的浓妆,笑起来就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你开始化妆啦?”
“嗳,是啊,人老了嘛。”她难为情地笑笑。眼眉低垂下去,像战败的士兵,全然没有了年轻时的风采,颜值是她人生的信仰,当信仰崩塌,整个人自然也黯淡无光。
这次是她主动找我的,言谈中我才得知她的第二次婚姻并不太好。虽然老公为她抛弃了原配,但是代价是净身出户+辞职,已经找了大半年的工作无果,两个人时常吵架,严重时还会打她……
“这是家暴啊,你报警啊!”我说。
“哎,不行……”她显然有点着急:“是我先打他的……”
“那你的力量跟他能比吗?”
“总之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听出来她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她只是想着,挨打也挨了,堕胎7次也堕了,身体虚弱得一塌糊涂,她怎么也得捞回点什么——最好是把财政大权揽过来,就算离婚也得扒他一层皮。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离婚。”我坚定地说:“打女人的男人不能要。”
“好吧……”她露出为难的神色:“就是可怜我的妮妮。”
妮妮是姐姐和新任丈夫生的女儿,长得可爱伶俐,备受姐姐宠爱。这下子,之前和邱凡生的儿子小俊就遭到冷落了,我突然也希望她可以和邱凡复婚了,至少他有基本的责任心,能时不时回来探望,还甘愿净身出户把孩子留给姐姐,谁知道姐姐已经自身难保了。
她不会听我的,她永远都是心里有答案了才来问我意见,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一样,我真情实感地替她心疼,为她出谋划策,最后倒显得我是个大傻子似的,傻傻地去了北京,她不在;傻傻地劝她离开家暴男,她不仅不离婚还为家暴男辞了工作去上海,专心当起家庭主妇来。
妮妮一起被带过去自不必说,小俊却被邱凡和我爸妈强行留在了广州。邱凡当然是不想儿子跟继父生活,我爸妈则是陷入老年危机,儿女都不在身边,生怕连帮忙带娃这最后一个功能都要失去,死活都要把外孙留住。被三方撕扯的小俊着实可怜。
姐姐现在一个劲叫我和爸妈去上海玩,说她老公在那里找了新工作,租了很大的房子,可以给我们住;爸妈听了总不以为意,私下里议论着:“看她以后怎么办,工作也没了,现在全要靠那个男人了!”
“姐姐不管钱吗?”
“什么啊,那男的精得很,死活不交出银行卡,你姐现在就拿个信用卡刷,刷完了叫他还,就这样。说难听点跟要饭没区别。”妈妈又降低了音量说:“前几天又闹着要离婚呢……菜刀都拿出来了……”
我听着也觉得心凉。姐姐没了经济来源,拖着病躯,带着娃,做着家务还要每天斗智斗勇……这事儿不能细想。
至少朋友圈里的姐姐还是岁月静好的样子,有天我看到她发了一段母女视频:3岁大的妮妮出落得像个瓷娃娃,穿了粉白蓬蓬裙在原地转圈圈,裙边时不时甩到旁边妈妈脸上,然而妈妈始终是满面笑容地,试图按住乱动的女儿,把皮筋绑到她头发上……
她为什么不害怕?不害怕随时会降临的苦痛灾厄,怎么还能这样开心?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猛地感觉到这画面似曾相识:3岁时姐姐给我穿裙子扎小辫,化妆打扮成女孩时也是这副模样,只不过我比妮妮安静多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粉白脂红的,眉心点了颗朱砂,突然变得俊俏可爱起来,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个迷恋颜值的男孩,而姐姐则化身为散播爱与美的维纳斯女神,那时的我们又哪里管得了多年后的岁月摧折,几乎毁了女神——直到今天在妮妮身边才满血复活!我终于相信了她此刻的笑容是真的。
就像一叶扁舟飘荡在惊涛骇浪的海上,也许下一秒就整个倾覆了,但在此之前扁舟上那一对母女始终是安详的,她满足地看着女儿,胸前的那一方小小怀抱就是整个宇宙。
竟然有点羡慕姐姐了,又何必替她担心那么多呢?心大的人怎样都会心大的,处在什么糟糕境况里都还是能找到救命稻草,现在她的美后继有人——拼了7次命诞下的最后的希望——凭这不计代价的母性,她依然当之无愧是她小小王国的女神,而我到底还是那个永远没有安全感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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