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隋牟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北总布胡同,他和霍春阳先生等人的画展上,那日主题为荷花,满室花香,精致独到的插花与水墨氤氲的国画相映成辉。当堂的是隋牟先生的一幅罗汉图,禅心奥妙,空寂静远。亦有其他荷花图,似与不似之间,略微抽象写意,得荷花风姿,印象颇深。隋牟先生进来了,身量不高,却似有定力,眉宇间散发着精劲凝练的气息,步步坚实。和众人寒暄后,便进去与朋友合作绘画。及至出来时,我对他把玩摩挲的珠串较感兴趣,便借来一瞧。一旁的朋友告诫:“不要随意拿别人的手珠看,尤其是女性。讲究的人忌讳这个。”我听后骇然,向隋牟先生道歉,隋牟先生一笑,说:“不要紧”。
一舨后知一舨、隋牟先生是山东青岛人,受教于石齐、卢沉先生,现居北京,为职业画家,书法家。
对话实录:
周=浣花君
隋=隋牟
“不时不食”
周:隋先生是山东人,受儒家思想的浸淫很深吗?
一舨写生、虎丘隋:我是非常尊重传统的人,但是而今传统文化断裂的厉害,“不时,不食”,就是说不是应季的食物,我就不吃。同样道理,人也是这样,要遵循自然规律成长当你年轻的时候,你更愿意违反家人意愿而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前的逆反变为理解和顺从。即使没人教你,你也会自觉地调整自己的方向。因为年轻人容易看到过程,而成年后,则容易看到结果。如果违反这个规律,道路会走得很困难。
百事孝为先,“孝”字当头,就是要顺从家长的意见,听话是一个孩子最应该做的。现在的家长在教育中,有时候听到孩子反驳的理由,会遵从孩子的意见,其实这是不正确的。无论什么时候,孩子就是孩子。
周:如果按照隋先生的说法,那么您认为一个听话的孩子长大后,是否能够冲出家人给他的固有的束缚,而实现与家长相悖的自己的理想呢?
一舨写生、沧浪亭隋:中国的教育与西方的不同,中国的教育是“不立规矩,不成方圆”,西方的则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讲个人自由。
周:就是说,中国孩子的自由是在一定的规矩里面的自由。“从心所欲不逾矩,”您小时候感觉是自由的吗?
隋: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比较自由。但是我也受到姥爷的重大影响。他接受私塾教育,行事做人与别人不同。我受这个影响很大。
周:怎么与别人不同?
隋:比如姥爷没有见面与人握手的习惯,都是彬彬有礼的拱手或者鞠躬,从来不会直接从别人手中接下东西,而是让人先放下,然后再去拿东西。
周:他遵循的是文人士大夫的日常礼仪。您绘画的启蒙是否也与姥爷有关呢?
隋:姥爷是那时候的文人,平时写诗,喝茶,画画,养花等等,这种生活方式影响了我,家里的瓷器上,家具上印着人物花鸟的画,就是粉彩,这些都引起我对绘画的兴趣和热情。
画画不需要天赋 需要坚持
周:环境的潜移默化会对小孩儿有很深的影响,也喜欢连环画吗?
隋:是的,那时候有很多连环画,《三国演义》、《水浒》、《杨家将》等,照着线描,画了很多。
周:男孩子多喜欢描画武将,女孩子偏好画仕女。比如《聊斋志异》和《红楼梦》。
隋:对,当时班里的女孩子画得很好,那种天赋如果坚持到现在,也是不得了。
周:您认为您画画是天赋,还是坚持下来的结果。
隋:我认为是喜欢了,坚持下来,吃饭时想它,走路时想它,睡梦里想它,没有不成的。一件事情不需要太多天赋,而是需要坚持。如果你喜欢画画,天赋是次要的,而坚持下来几年,自然就成了。
周:就是说熟能生巧。文字也是如此。
一舨写生、金沙滩隋:对,如果一个人每天坚持写日记,如果坚持几年,十几年,会有很大提高。因为写日记是一个反观内心的事情,认识自己的过程。我在上学的时候一直坚持写日记,对周遭的人,事,作品,别人的评论等等,有一个自己的肯定或否定。当一个人的知识结构不完整的时候,听谁说的都有道理,对事物的判断没有一个自己的标准,每天被别人的观点左右。当你有了一个自己的判断标准的时候,你就成熟了,不会终日惶惶然。
周:除了喜欢,对艺术有些天分还是必要的吧?
隋:天分不重要,一个人只要喜欢,然后就是方法,靠实践去摸索,。这如做人一样。当你的父母要求你成为这样的人或者那样的人,当你人到暮年时,发现你的人生路是这样的,其实这与任何人没有关系,都是自己的坚持。人这个字最容易写,也最难做。人首先有等级之分,有市井气,俗气,有江湖气,有文人气,有官家气,有道家气,这些都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自己的修炼。“相由心生”,三十岁之前你的面相是父母给的,三十岁之后,就是自己的了。这和你的社会交往和圈子都是分不开的。
周:您认为环境对人的影响巨大?
隋:这是肯定的。如果一个人才华过人,但接触的每天都是引车卖浆的,不久他就也会埋没在里面。
一舨写生周:你不认为人是可以改变环境,影响环境的?
隋:如果你是一棵树,将你放在杂草丛生的地方,你能争得过草吗?虽然你可以扎深根,枝繁叶茂,但是当草长得茂盛的时候,树就无法生存。道理很简单。“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周:是的,当你在书斋里读书,书斋就是你的世界,当你行万里路时,外面的世界是你的大书斋。读书所得的经验是二手的,通过文字的媒介传达给你,而行万里路则是从生活中直接获取经验,是第一手的,最直接的。读万卷书之后发现的真理,如柏拉图所说“和真理隔着一层”;而直接从生活中获取的经验,还可以上升到万卷书的境界。读万卷书,行得是别人的万里路,一种求证的姿态。而行万里路,则行的是自己的万里路,感受的是直接的万卷书。
隋:对。这正如紫砂壶的制作,无论做的多么好,都是一个工艺品,匠气十足。而顾景舟的紫砂壶为什么就不是工艺品了?因为他有文人气,使得紫砂壶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
古琴是悦己的
周:那里置放着一张古琴,您也抚琴吗?
隋:所有乐器都是悦人的,只有古琴是悦己的。其他的乐器都是表演性的,而古琴则是谈给自己听的。过去讲“琴棋书画”,不是指别的,而是指“古琴”。它讲究的不是技法,不是乐感,像书法画画一样,玩的是境界。
周:就是说“随性”,琴声随心而动,而变。
一舨书法隋:同样一首曲子,不同的人弹奏的感觉不同。它的急缓快慢,都是放在传统文化的背景下被接受的。
周:据说《广陵散》也没有流传下来固定的曲谱,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绪下,表现得境界也不同。这像拉美音乐的自由率性,根据实况即兴创作。
隋:古琴有七根弦,音色丰富超过钢琴。古琴能清晰地表达你想要的情绪,比如愤怒、悲伤、喜悦等等,而且从琴声就可以判断出你个人的气质,比如你很外露,你很内敛,你很俗气,你很高雅,都能从琴声中听出来。
周:学习古琴对您来说有什么影响?
隋: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性。古琴是养人的,对于人气质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当然对于绘画也有影响。其实我们喝茶聊天,每一件事,也是可以影响人,改变人的。古人说:“书法、画画,无非人的活法。”看似悠闲,也是在学习。
没状态,我不画
一舨写生、留园周:“闲人并非等闲人”。您近来在创作哪方面题材?
隋:我是这样,画画全部是信马由缰,进入状态就可以了。我画的敦煌系列,画面很美,受到很多人的喜爱,但是答应了别人了,就是不进入状态,没状态,我就不画,心很躁,就糟蹋东西了。比如我喜欢石头,爱刻章,那这段时间就只做刻章一件事,写字、画画都不做,只就眼前事做好。或者我如果有一段时期只画仕女,那就放下其他任何与仕女无关的事。
周:专注于当下的事。挑水便挑水,砍柴便砍柴。
隋:做一件事绝对不会是死搬硬套的按流程做,很多流出去的画收回来一看,没有重复的。一定是在状态中,才进行创作。同一个人做同一件事,都会出现不同的效果。所以我画画从不起稿,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当然这样做之前,下过你难以想象的功夫。比如画一个人,要自己生发,就是吐纳。而不是死搬硬套。我想让这个人站起来,他就能站起来,想让他坐下来,他就能坐。想要他抬胳膊,他就得抬胳膊。
周:就像一个导演
隋:一定要具备这个能力,才能有自己的绘画语言,自己的面貌。但就这一点,很多人望而却步。
一点一世界
周:您的一幅画中安排的人物最多是几位?面貌不同,情态各样。
隋:“多”不是我们的强项,我们喜欢多。比如一幅画中画很多罗汉,其实这容易,因为有事可做,最难得是“一花一世界,一点一世界,一草一世界”。在一定的空间里,正如人讲话一样,一句话能够说道精髓,非常准确,非常通透,这是说话的最高水准。
周:那么,减法是绘画的最高水准?
隋:对,如果一个人想要表达一件事,可能会用很多词汇,要用大量的话去解释自己,但是最高境界就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真佛只说家常话”,所有的艺术,最高的境界就是返璞归真。
我们也讲“构图”、“章法”、“对立”等等。也有一些艺术规律。艺术规律就是自然规律,就是硬和软的对比,粗和细的对比,大和小的对比,长和短的对比,干和湿的对比。这些就是自然的规律,就是阴阳,这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和核心。所有的规律都是按照这个来运行,都能够变通。
周:例如?
隋:例如每个人的五官,每个人的两只眼睛都是不一样的。应该一样的东西不一样,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属性,这是自然的属性。
周:万物皆不同,但也有其共性。艺术也是这样。
隋:共性的东西就是技术了,是可以通过练习解决的。
周:个性的东西就要通过文化综合素养来解决了。
隋:是的,没错。
起恭敬心
周:看您的画,线条没有一根是直的或者弯的,看惯了圆熟流畅的线条,乍一接触您的画,有一种儿童画的稚拙天真在里面。是经过了圆熟的技法之后,特意追寻的一种表现手法吗?
隋:儿童画是没有技术的,他靠的是热情,是真诚。恰恰对这种真诚,我们“起恭敬心”。比如一个恶人到庙里去,是无论怎样也恶不起来,为什么呢?不是庙里的那种气场将他的气焰压了下去。比如我们做一个杯子,只要认真、投入,起了恭敬心,你会把它做的非常漂亮,非常自我。画佛也如此,只要你怀着恭敬心去做,做出来的东西一定是庄重的,美的。一个东西能给你传递出这样的正能量,一个庙里有很多这样的正能量,聚集起来,人的能量就极为渺小了,所以恶人不恶了。你的状态是怎样的,做出的东西就是怎样的。
艺术要达到最高的境界,就是没有技术。儿童画恰恰能够达到。所以我们对儿童画起了恭敬心。启功先生在老年的时候,说出的话听起来像孩子说的话,可是耐人寻味,那种气息传达出来的感觉,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一舨写生、高家坬周:启功先生已经经历了“看山是山”的全过程,只是山是经历了人生各种历练之后的看到的山,用家常话就能说出人生的厚味了。
隋:对,你呈现出人的最本真的状态的时候,就不需要技法了,不需要在意表象了,就是“天人合一”了。比如齐白石,当然他前期的技法已经不是问题了,他最后的状态就是更本真,纯粹,返璞归真。我们认为,画家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技术,用形式,用场面来表现自我,我们称之为“画家画”,另一种就是有感而发“文人画”的画家,齐白石属于后者。
周:齐白石未必认为他自己是文人呢?
隋:一个画家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在于他是否具备这个能量,而是他是否具备那个心态。
周:这种能够达到“天人合一”状态的画家你认为还有哪些?
隋:很多,在古代。美有很多种,比如阳刚的美,泼辣的美,以徐渭为代表;有清澈的美,王羲之为代表;有稚拙的美,齐白石为代表。他们都充分张扬了自我,作品拥有哪种美,和人的个性、脾气都有很大关系,适合你的才是最好的,与你无关的东西拿来了,也无用。
畏惧创新是不自信的表现
周:如果一旦固定下自己的风格,畏惧创新和转向吗?因为藏家在认可了您的一种画风后,如果不接受您新的创作,怎么办?
隋:不畏惧。我认为如果畏惧是不自信的表现。你只要把自己修行好,外来的东西不会影响你。
周:失去自我的人会恐惧变化。
隋:很多画家不自信。但我认为朱新建是个很好很自信的画家。
周:从哪些方面讲?
隋:因为朱新建敢于将世俗的东西拿出来说,为别人所不敢做的,或者敢做不敢画的,他敢说敢画。
周:他有敢于挑战整个儒家“含蓄蕴藉”的审美的胆量,活得率性。
隋: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这么看,有自己的观点,一定要拿出自己的作品,就行了。人,如果能做到这一步,坚持自己,透明,怎么想的怎么做,仅仅这一点,就值得敬佩。
周:就是他祛除了人的虚伪的一面,没有任何掩饰。
隋:对,很真的人,很自信的人,好色便好色,世俗便世俗。朱新建是个怎样的人?做艺术,他懂艺术,做事,他懂事,做人,他懂做人。很多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去画大山大水,最后是出力不讨好。而朱新建则会用非常简单的笔墨准确的描述他想表达的东西,让你感觉到他的气息。这就像一个女人,素面朝天,但你能感觉她美,而不是漂亮。
周:做人做自己,不委屈,想什么画什么,真诚率性;做事懂得抓住事物的本质,将事情做好。
隋:在我们这个圈子里,真正让我们喜欢的崇拜的画家,没有几个。真正让人折服的,朱新建是一位。做事,书法、绘画、文章,都做得好,很自我。没有说我要做多大,我只有把自己做好,就行了。低头耕耘,不问收获。
周:周围的画家和藏家对他的作品褒贬不一。
隋:挑剔别人的地方,正是自己的不足之处。自己不足的时候,才会说别人的不是,这是没有自信的表现。
周:“酸葡萄”心理?
隋:有点儿。
浣花心语:
从隋牟的居所走出时,已是华灯初上。树影斑驳的路上,夜风袭来,和隋牟先生的对话时时回荡在耳边。他随和中透露着执着,直率中能洞察世事。德艺上对传统坚守不拆,同时对艺术的创新亦无所畏惧,从内到外,散发着自信的气息和掷地有声的踏实。
一舨写生、里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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