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和美的欺骗——《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爱和美的欺骗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在林奕含在生前的一次采访中，她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关于老师诱奸女学生的故事不如说是女孩子爱上强奸犯的故事，这个“爱”字也确实贯穿了整部小说。

如果说因为这个“爱”字，我们就应该去宽容那些同样打着“爱”的旗号的施虐的李国华们，那我们的林奕含就是白白牺牲了的。

采访中林奕含谈到她要写的不是报道文学，她一直以来都在练习写作、打磨笔尖，因为她本就追求文学的美。

这种文学美流淌在作者的笔尖下，对场景和动作的描写既不显露骨又留有遐思，对人物角色或迷惘或阴暗或龌龊的心理精准诙谐地调侃，对人物关系及其对白中则引经据典，相映成趣。

李国华在用这种文学美的甜言蜜语诱骗思琪，而思琪却也试图用这种美说服自己。

林奕含用这样美这样细致的文字记录的却是她炼狱般真真实实的痛苦。

这中间当然是有着控诉的，但她在思考的却还有着更深的维度。在采访中，林奕含说:

李国华的一些话单拎出来看你不得不说它是美的，然而这也是我一直叩问的一个问题，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美）的人，他怎么背叛浩浩汤汤超过五千年的语境？艺术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

她对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思考的这个问题，试着给出答案：

他们的思想体系非常畸形，他们强暴了或者性虐待了别人，他们自己想一想就‘一团和气，亦是好的’。他们的思想体系非常矛盾，以至于无所不包，因为他对自己非常自恋，所以对自己无限宽容。这思想体系本来有非常多裂缝，这些裂缝用什么去弥补？用语言，用修辞，用各式各样的譬喻法去弥补。以至于这个思想体系最后变得坚不可摧。

林奕含可以说已经看得通透了。

林奕含接受采访

可，年幼的思琪显然是不可能想到这么多，而是挣扎在这样的文学艺术的诱奸下——她也爱文学。

这却也恰是李国华可以利用的手段之一。

但是，揭开文学美的面纱，这底下会不会只是人性最最简单的心理模式之一——认知失调。

认知失调的理论表示相冲突的认知是一种原动力，会强迫心灵去寻求或发明新的思想或信仰，或是去修改已在心里存在的信仰，好让认知间相冲突的程度减到最低。

强暴和诱奸突然发生，完全超出思琪认知，当时她多年幼，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而她又是那么有自尊心，施暴者又是她本来很敬爱的老师，她完全迷失了，但是她当然知道这是肮脏龌龊的，这于思琪，就像是她的世界瞬间轰然倒塌，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她的思绪没法不去理会这个横亘在她脑海里的问题，以至于她日夜不能成眠。

最后她的解决办法只能是说服自己爱上老师。只有这样才能让认知冲突减到最低。

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

这也是为什么，小说里思琪不止一次地问李国华爱不爱他，一开始会觉得得不可思议，但其实，这最真实不过了，因为她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理由以这种别无选择的方式活下去，否则该怎么办呢，疯掉？还是去死？

然而最终她还是疯了，当李国华在她身体不适的情况下把她绑起来施虐的那一刻，思琪再也没法说服自己老师是爱她而不是强暴她了，她臆想出来的那根畸形的救命稻草也崩断了。

不止思琪，饼干、晓奇这些同样被诱奸的女孩无一列外地用这种方式合理化了这不合理的犯罪。

“爱上强奸犯”，最可怕的莫过于此了，尤其是对于涉世未深的孩子们。

这“爱”让他们先于社会原谅了罪犯，让罪犯越发肆无忌惮。

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越要认识到李国华们的丑恶嘴脸。

整个小说中贯穿的爱和美，于施暴者，是利用其合理化自己的罪行，于受虐者，是利用其缓解绝望。

然而，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不让罪犯肆意妄为、不让无助的弱势群体绝望地自我安慰吗？谁能帮帮这些女孩们？谁能保护她们？她们的家人为什么缺席？

小说中思琪两次试探母亲，第一次，

思琪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 “性教育是给需要性的人。”

这句话无疑是狠狠地关上了思琪可能的求助的门，哪个自尊心很强的生活在这样性禁忌的社会中的最无邪体面的小女孩会愿意让人误以为自己需要性？

有没有一种可能，大人们听到孩子说出性这个字眼，他们第一反应想到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那可悲的羞耻心，如临大敌，只想溜掉自己，装聋作哑？

但是思琪看得分明，她已经知道父母永远不会是自己的后盾了。

父母作为大人，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险恶吗。

第二次，

思琪试探到“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 “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把她往悬崖边更推了一把。为什么一定是学生的错，是对女生的歧视，还是这世界向权力低头已经成了习惯？

对千千万万个思琪来说，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是打入十八层地狱还觉得不够！

可不就是这样的教育、这样的社会给了李国华们可乘之机：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

“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

这也是林奕含在采访中说的“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因为几乎整个社会都在参与这场悄无声息的强暴和屠杀却不自知。

美国人类学家Winkler说过“强暴是社会性的谋杀”。如果这个世界不能早一点认识到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到底是谁，那么下一个受害者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女儿？

林奕含生前接受采访.png

有多少少女正在遭受、遭受过类似的侵害？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数字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这样的事件也远远被低估。

很多时候这样的经历永远埋藏在了受害者的心中，伴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抑郁。也有时候人们只把它们当成了畸形的爱恋，成了茶余饭后猎奇的新闻。即使有一部分被揭发，大多数犯罪人会狡辩说不是自己性侵，是双方自愿的感情。

法律上判断是否为强暴，也是根据被害人是否自愿。可是，所谓的自愿，在权利、在诱导、在处心积虑的欺骗面前恐怕早已百口莫辩。

“你插进来，而我为之道歉。”

林奕含如此坦诚的叙述，她不怕被人们唾弃，因为她要写的就是最真实最无奈的事实，她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想要人们真真正正停下来思考思考，即使不愿相信即使痛苦，也该关注关注那些即使文明都发展到了这样先进的地步，却被落下，被遗忘、被误会的思琪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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