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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为我剪指甲,教我洗头发。
小时候,我靠在爸爸怀里,他给我剪指甲。
爸爸教我洗头发。洗发膏抹在头上,揉出泡沫,再清洗两遍。爸爸说着,端起一瓢温水,顺着我的后脑勺轻轻冲下来。
我家住在乡镇卫生院,爸爸是卫生院的书记。我小时候,他常去乡村住队,一去就是很多天。
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我最小也最顽皮。过年的晚上,家人围在桌前,不知谁说了句没有人喜欢你,不信去问。我挨个问过去,哥哥、姐姐、妈妈,他们都说不喜欢我,我脸上挂不住了。爸爸微笑着说,我喜欢你。我看着爸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时我们总在食堂买饭,一盘菜一家人吃。两个哥哥偶尔从田间钓回一两条鳝鱼,爸爸就把它们拿到河边,剖开,我就一直跟在旁边,直到炒好,盛在小碗里,端给我。
爸爸对孩子比较迁就,妈妈为此没少抱怨他。好像总是在吃饭时,气氛随着妈妈的声调变得紧张起来,她责怪爸爸没有管教哥哥。妈妈发火时,爸爸只是听着,从不顶回去。
在我眼里,爸爸是可靠、有威信的。在一个是饭厅的地方,晚上常用作会议室,爸爸就在那里主持会议。
我家门前有三棵大桑树,其中两棵每年都结桑葚,桑葚成熟时,几个街上的孩子就会来采摘。他们总在午休的时候来,爬在树上嘁嘁喳喳,吵得我们无法安睡,这时只有爸爸出去喊两嗓,他们才肯离开。
可是当我在学校受到委屈,哭着回来告诉爸爸,让他去把欺负我的男生教训一顿,爸爸却从来也不去。
70年代末,我们搬进了医院新盖的房子,是一长排带有走廊的坡房,我家住在西头,门前正对着一个小堰塘。院子里种了一排桐树,开紫色的花。
搬到新房后,我们除了吃食堂外,有时也自己做饭吃。爸爸每隔断时间,会给我们摊一次摊馍,他摊的摊馍又软又香,我们都喜欢吃。家里人多,第一张摊馍吃完,总要等上好一会才能吃到下一张。
爸爸多么节约,他平时不吃零食,过年的点心放到大家都不吃了,他怕丢了浪费,会拿起来吃掉。兑点开水,把盘子里的菜汤喝掉,是常有的事。他让我们随手关灯,夜间起来,看见我的房里亮着灯,会责怪地喊,向贞,你咋又不关灯!
桐树长高了,花开了一季又一季。80年代,姐姐跟随潮流选择了旅游结婚,又过几年,大哥在他单位的茶话会上完了婚。
新的用人机制在推出,单位领导须年轻、有文凭,爸爸很快退居二线。那一年我刚读完初二,成绩差,按规定又不能留级。爸爸去找学校的主任,去了好几次才说定。他坐在主任家门前,我下课时看见他,心里暗暗觉得愧疚。爸爸不够健谈,不会说好话,这实在难为他了。妈妈有点失落地说,你爸爸现在退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轻闲下来的爸爸唯一的爱好是下象棋,一边下棋一边大声说,我将你的军!像孩子一样投入。
爸爸对妈妈很好,什么都依着她。进入叛逆期的我常常和妈妈顶嘴,妈妈觉得我太过火时,就让爸爸打我。我挨了打,就不理他们,不吃饭,爸爸就一遍遍来喊我。那时我不太懂,总觉得爸爸懦弱,太听妈妈的话。
后来,我早恋,下自习后和男生约会,很迟回家。爸妈知道后非常生气,在一次晚归时,爸爸把我打了一顿,并开始对我严加管教。这之后,我和他们时常处于对立的状态,直到读高中,住校。
读高二时,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小哥精神出现异常,开始说些不存在的事,并接连跑去外地,让家人好一番找。为治好他的病,家人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想他刚上班时,帅气,会弹吉他,很受女孩子欢迎,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啊。
几个月后,小哥出院了,由于一直服用镇静药,人显得臃肿、迟钝,吃饭时,拿筷子的手抖个不停。小哥养病在家,妈妈身体也不太好,爸爸一时要照顾两个人,沉重的负担压着他。他当了多年领导,哪知老来要缠身家务事里。
时间久了,爸爸对小哥不再像从前那么耐心,但面对躲避不了的负担,总还要扛起来。
小哥每天睡觉很多,爸爸做好饭总要去喊他,晚上总要提醒他洗脚。为了让小哥早日康复,爸爸先后让几个老同事过来,对他说些鼓励的话,小哥当时答应得很好,转身就又忘了。
日子快速地滑过去,爸爸添了不少白发,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高中毕业,我放弃了可以签约的医护专业,在众多的反对声中选择了读电大。送我报名那天,我们坐在公汽上,爸爸紧紧抱着装学费的黑皮包,脸上挂着笑,主动和别人搭讪。我知道他是因为钱带得太多,太紧张才会这样。
见到学校的主任,他递烟,满脸堆笑地同人讲话。我多么不自在呀。爸爸是真的老了,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为了孩子,他在迎合、适应着现在。
小哥的病,一直让爸爸愁眉不展,他的感情越来越脆弱了,喝上一小杯酒,就会伤感起来,见到从外地回来的侄儿侄女,没说话,眼圈就红了。他心里委屈。
听说我生病了,也会着急得掉泪。有次我病了,爸爸赶到亲戚家,又让他们把我接过去。爸爸坐在饭桌上,一眼瞥见走进来的我,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毕业后找到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为爸爸买了件茄克衫,爸爸穿在身上,精神极了。走出去,人们羡慕地问他谁买的,他高兴地说,向贞买的。
有个周末,回到家没见到爸爸,等他回来后问他去哪了,他说单位盖房子,他在管基建。想到爸爸早已退休,我问,那给你啥报酬?爸爸说,共产党员,要个啥报酬。
这是爸爸的常态,我知道他,他一生正直、清廉、甘于奉献,不计回报,这是他那个时代的特有品质,也是属于爸爸的特有品质。
2
参加工作不久,我们搬到单位新建的单元房,我和小哥先后成家,小哥病情稳定,回单位上了班。
98年春天,爸爸来到城里姐姐家,妈妈早他几天来的。他的脸色多么憔悴,连上楼都没有力气。总是打嗝,喝很多水才能压住。爸爸一定是病了。小哥也在此时发病,家人只好先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再说服爸爸去医院检查。
给爸爸看病的医生是他原来的同事,她说,你脸色这么黄,可莫是癌症。她建议爸爸住院做全面检查。
4月1日,爸爸住进医院。
前两天,我们忙着带爸爸去做彩超、胃镜等各种检查,第三天,结果出来,爸爸得的是肝癌,晚期。
我在家里大哭一场。爸爸其实早就病了,除夕前的一个晚上,他吐了好多血。爸爸随便找医生看了看,喝点药止住,也就没再管了。爸爸从不关心自己,他太能忍。
这个春节,他有多累。小哥年前有了孩子,爸爸忙进忙出,买菜做饭。那天在集市上看到他,他提着重重的菜篮子,母鸡,肉,各种蔬菜重重地压在篮子里,重重地压着他。那时他已经病了,爸爸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来到医院,看到妈妈也红着眼睛。爸爸躺在病床上输液,不知他是否看出家人的异常,我们得强打精神,不能让他看出来。
第四天,爸爸由我陪护。他说想到外面走走,我带着爸爸出了医院,来到不远处一个同学的店铺前。同学的爸爸在,我们在门口坐下,他们简单地聊着,我也时不时找些话同爸爸说。我从前生病时,在医院打针,也是爸爸陪着,他走进走出,脸上挂着笑,有话没话地同我讲。
春日暖暖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不时忍住一再涌起的泪水。一个小时过去了,爸爸想上厕所,可是,他却站不起来了,我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叔叔过来扶起他,搀着他向厕所走去。可是,叔叔很快叫我过去,爸爸小便失禁,一半解在裤子里了。我含泪喊来人力车,带爸爸回到医院。
医生听说了刚才的情况,让我不要再带爸爸外出,在医院走走就行。哥哥姐姐知道了,也把我责怪了一番。
这之后,我带着爸爸又下过一次楼。是个中午,我们坐在住院部的葡萄架下晒太阳。爸爸摸出烟说,这儿没人看见,我抽一支。我埋怨着,却没有阻止他。爸爸抽了一辈子烟,再没有多少抽烟的机会了。
抬起头,看到葡萄藤生出了嫩绿微黄的芽,细小的枝蔓向前伸展,充满了生机。我久久地望着,望着那几片新绿,那一个个向前伸出的枝芽,是新的生命的开始,而爸爸的生命却要走向尽头了。
该回病房了,我扶起爸爸,他竟忘了朝哪走。下电梯时,他说,这是什么车,恁快。我笑爸爸,可这正是爸爸病情加重的表现啊。
亲戚们陆续来看他,那天,幺姑和表姐来时,大哥扶着爸爸去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大哥焦急地喊我进去,我迟疑了一下,他又喊。原来爸爸把大便拉到了裤子里,我扶住爸爸,大哥帮他脱掉衣服,为他擦洗干净。当我们扶着爸爸走出来时,幺姑和表姐正站在房间里,爸爸哭了,嘴瘪着,一脸委屈,为他这么不得已地在亲人面前裸露着身体。
爸爸的胃也开始痛了,有次我把孩子的笑话讲给他听,他听完扑哧一声笑了,可是嘴巴只裂开一半,就迅速被痛苦的表情替代。连开怀一笑都不可以,疼痛已经开始肆意地折磨他了。有时爸爸也疑惑地问,我这得的是啥病,恁狠。我们只有拿谎话支吾过去。
有几天是沙尘天,尘沙悬浮空中,形成一片凝滞的黄。爸爸睡着的时候,我就看着窗外。有时我去问医生,爸爸还能坚持多久,医生说,多给他做点好吃的吧。
一次吐血让爸爸彻底倒下,血水几乎喷溅而出,大量的,满地都是。他再也没有力气出去走走。医生让爸爸再做一次胃镜,爸爸就怕做这个,可还是坚持着做了。新的结果出来,爸爸的病被诊断为,十二指肠乳头癌转移合并肝癌。我们痛心、惋惜!如果爸爸早做检查,怎么会有今天的恶果。爸爸,他何曾关心过自己,我们又何曾关心过他。
爸爸腹部的疼在加重,我们找来医生,看有没有缓解的方法。他们通知另一科室的医生过来,用空的注射器从爸爸的腹部抽取积液,要给他做新的检查。爸爸好疼,注射器的空管向上抽时,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医生这样抽了好几次。我怎么能够允许他们,在爸爸的最后关头,做这无谓的检查,加重他的痛苦。
医生给爸爸开了杜冷丁,让疼得厉害时打一针。爸爸一针也没有打,他尽力忍着,他早已经习惯了忍耐。
爸爸越来越衰弱。第二次吐血后,医生就不让进食了,只许喝少量牛奶。可是连吞咽牛奶都会很痛。
爸爸的时间不多了,大哥通知了在外地工作的堂哥堂姐。他们回来了。爸爸躺在病床上,颧骨突起,脸颊深陷,眼睛没有了光泽。看着自己喜欢的侄儿侄女,爸爸已说不出话,只不停地流着眼泪。站在床边为爸爸擦泪,我的眼泪也流个不停。
4月20日早晨,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
人世间最痛苦的离别莫过于生离死别!短短20天,病魔把爸爸从我们身边生生剥夺走!爸爸受了很多苦,还没有享到福,我们不忍心他就这么离开,我们舍不得!
殡仪馆里,循环播放的哀乐声声催泪。大厅里围满花圈,中间悬挂着爸爸的遗照,照片上是一个慈祥、忠厚的老人,善意地对着你笑,笑容里有一分苦楚,有一分隐忍,有一分孩子版永久的单纯。
开完追悼会,我们追随爸爸的遗体去了火化室,他安睡在雪白的被单下,被置入炉膛的那一刹瞬间燃烧。我失声尖叫,拼命呼喊着爸!爸!爸!大哥捧着爸爸的遗像,跪在地上,眼泪滚滚地流淌!姐姐跺着脚,放声痛哭!
我一直都在放声痛哭,我有多舍不得他,爸爸!
爸爸辞世时,67岁。
后记
爸爸离开后的那几年里,只要想起他,眼泪就会夺眶而出。他活着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他走后我才知道,对他的那份爱早已凝入骨血。
爸爸为人善良、正直,对人要求不高,不苛责,不以自我为中心,这大概是我们一直深深怀念他的原因。
也许品质越好,留下的怀念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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