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万物有序，各有各的前程，各有各的命数。
六月一日这天，下头老屋刘姓一户人家的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在县城大河玩水淹死了。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还住在三门楼老屋。何谓三门楼？我们祖居的老屋，从东往西有三个大门楼子。各个门楼里住着若干户人家。东头门楼子徐姓，是本家。中头、下头两个门楼子都是刘姓。淹死孩子的这家是在下头门楼子。
县城在老屋的西边，我们这边两个门楼上街，上学，乃至做田出门等等，天天得经过下头门楼。下头门楼前不大的土场坝外，有一棵枣树，是米枣。应该有年头了。每年都开花结果。常常是，青枣尚未成熟转红，早就被我们一帮屁孩给打光了。我总记得，那枣叶鲜绿得发亮，捡到一粒掉落下来的青枣高兴极了。
玩水淹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但这个孩子尤其顽皮的特性十分突出，总有别于其他孩子。上树打枣少不了他。这棵枣树生长在坝边，是一棵老树，下面即垂直的坝崖，树杆圆滑，又少枝叉，不会爬树的胆子小的人都不敢上去。这孩子不怕。也不是不怕，他是不知道怕，就是一个不晓轻重不知好歹的孩子。好动，喜欢招惹人，常常闹出点事来。你说他有多坏，也不见得。他就是那么一个孩子。
我和爷爷睡的前屋，临着外面的土场。前屋有一个小木窗，窗并不矮。但泥土饬的墙面有洞，墙底米余高由乱石砌成。借着墙洞、乱石的缝阶，这孩子常爬上来，要爬到窗上来玩。我发现了，便呵斥他，他才不甘的溜下去。这孩子让我想到郁达夫笔下的小邻居阿千。
有一回，这孩子欺负小外甥，把小外甥磕破了皮，弄哭了。我气不过，找上门去，请他的父母好好教育这孩子。
这孩子的眼神，也还有点印象。百事好奇，眼睛像贼似的寻摸着，好奇得有点过头。譬如，正常的孩子见着野猪、狼，好奇归好奇，总绝不会跑近身去看。这孩子不，他会跑近去看，说不定还要伸手摸摸野猪，踢它两下子。当然，这样的事是没发生，打个比喻。眼睛里露着狡黠，让人不放心的坏意。好玩的东西，得不到，就想着法子破坏。譬如，谁家有燕子窝，拿棍子捣烂，捉小燕子，一定是他或他带的头。这样的孩子，天生这样，简直是顽劣。
那天儿童节，学校放半天假。这孩子和另外两个同学，不知怎的，跑到县城大河去玩水。六月家乡的天气，也早热起来了。喜欢玩水几乎是孩子的天性，又凉快。据说，三个孩子发现一处水潭，不知好歹深浅的就下了水。先下水的这孩子，一失足，眼看就要跌陷进去，旁边的孩子忙伸手去拉，自然的，俩个人一起做了水鬼。据说，捞上来身体鼓胀着水，死白死白的，躺在河沙滩上，看着叫人瘆得慌。听说老早县城沙滩是枪毙罪犯的地方。所以，我们那儿有一句骂人的话：你个趴河沙洲的。这不，小小年纪，成了趴河沙洲的。不过，是淹死的。
自然的，这孩子的父母那一个哭叫伤心。
那时我还在上学(高中)，这些都是听乡人们说的。没有亲眼所见。既没有看见被淹死的孩子，也没有看到孩子父母伤心绝哭的样子。像《阿宝》出意外一样，只是事情发生过后，在我周末从学校回家来时，才得知这一消息。
事情于我觉得是突然。想想前不久还见到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何况还是一个孩子。不由不叫人唏嘘。
学校有没有责任？学校有没有赔偿我也不清楚。对于已溺亡的孩子，这都不重要了。
现在说起来，我认为，有什么样的家庭、父母，就会有什么样的孩子。几乎没有很大的出入。
像这对年轻夫妻，是很难养育出优秀的孩子的。或许，是我武断了些。但我，并没有歧视。我的家庭也很普通，我也是普通人。
这对夫妻，男人腰粗膀圆，头大，胖，有一把子蛮力气。男人就靠出力吃饭养家。在那个年代，帮人家挖地，抬石头，砌坝，踩草，工地小工，农村很多的活，男人都干。这是他的长处。像大多数人家一样，农民出身，没读什么书。父母在男人娶了媳妇后相继过了世。相比，比我们要过得苦，家庭的担子也自然早一些落在肩上。
那个年代，家庭孩子多，缺粮，常吃不饱。因为有气力，不懒，男人家里有余粮。男人讨的媳妇，就是因为他家有粮食。媳妇不说多漂亮，但也有一股自然俏美。说不上什么修养气质，但农村长大的，自有天然纯朴。个头比男人还高一些。搁现在，这样的一个女子大概是不会嫁给那样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的。环境决定人的选择。
有一年年底，男人拿着红纸上我家来，叫我帮写对联。那几年，家里的春联都是我写的。写得不好，但总算字端笔正，人家认得写的是什么，有那么个意思。贴过年的春联，是重要的一件事。我问男人写什么对子好？指着历书上其中的一副问他，这个行吗？男人说，随便哦，那个都行，管那些个。男人确实不讲究这个些，可见他的文化素养有多么的一般了。也反应出那个时候大家生活的简朴程度。
他们就这一个儿子，都养到八九岁了，一下子淹死了，实在是难以接受。好在夫妻年轻，又都不是那种有多重心事的人。没过两年，我大概是打工回来，看见下门楼子土场前，站着不认识的小孩子。是的，他们又生养了孩子，并且，连接着生养了两个。幼儿歪歪的站在地上，半边鼻涕流到嘴角，像两只弱弱的小毛鸡。
大概五年前，我上去看老屋。徐姓门楼已不复存在，自家老屋难以辨识，只剩一片荒土乱草。
下头门楼止剩这男人一家，也已盖了楼房。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家都盖了楼房。只是没有看见男人一家。那棵枣树还在不在？也没留意。
又过去好多年了，我也没再上老屋去看过。算来，他们后来养的孩子都成年了。是考上大学还是打工？不得而知。见了面，一定不认得。
想起过去在老屋，彼此天天见面，大家都认识。现在，若回家乡，真的像贺知章写的那样，相见不相识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笑问，只是陌生，眼神淡漠。
今天六·一，想到这个孩子淹死的事是很自然的。悲剧的发生，家庭父母有相当的责任。
现在似乎不同了。孩子是一个家庭的重中之重。上下学、到哪都由大人接、陪护。但是，仍然有意外发生。
前年，某小区幼儿从楼上阳台摔掉下来。事主追究物业的责任，乃至说开发商没有把房子建好，疏忽安全考虑。可是，就是赔你钱，孩子终是没了。难道，养孩子是为了获得赔偿吗？有没有自我反省反思，问问作为家长的自己的责任？
再有，平日里见那些带孩子的年轻妈妈，小孩子跑在前头，骑着滑板车一溜一个远，年轻妈妈还在后头紧盯着手上的手机看呢。爷爷奶奶带孩子，情况也差不多。他们或许是相信有保安给他们把关。啊，您们想多了。兹事体大，保安一个月那么点钱，担不起啊。
不主动反省的人，真他妈可恨。真出了事，难道不是咎由自取？活该！我不是诅咒，也不是幸灾乐祸，我不希望出这样的事。但出了这样的事，不自问，反将罪责怨心撒到他人头上。对这样的人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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