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裤子

  这是啡特第一天上初中，他穿着一条粉色运动裤和一件印花灰色卫衣，在满是校服的校园里他格外引人注目。

  他挺直了背，尽量表现出一副坦然不在意的样子。这是他第一天来到第二十中，他没有校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通过入学考试。办理入学手续那天，他的父亲和他并排跟在校长身后，走到一间办公室，校长手伸伸，指着门，说“到了”，而后转身走了进去。父子两跟进去。

  “这就是你孩子啊，好好学进入好高中是没有问题的”

  “啊...哈,谢谢校长”堆满笑脸的父亲连连低头。

  “真是好孩子，等等我给你挑个好班”校长摸摸啡特的头。

  “哎?对了你在我这里签个字”秃了头的校长拉开抽屉，“欸？这笔哪去了？”

  父亲的眼睛突然一亮，偷偷瞄了一眼自己儿子，速度快的惊人，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嗖”地从抽屉缝扔进去，准确无误，嗯，满分！

  校长砰地推上抽屉，两个男人互相对视，悄悄上扬了嘴角。迅速流畅，还不易察觉，两个男人为骗过孩子的眼睛而笑起来，啡特赶快低下头，他不想破坏大人们的幻想。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陌生的省份，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可啡特并不担心，他相信着，幻想着他灿烂的中学生活。

  这是开学第一天，他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他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但是教室里很吵很热闹，好像他们已经是一个集体了，“热闹永远是别人的”他趴在桌子上装睡。

  一个前桌的男孩戳了戳他的胳膊，凑到他眼前。

  “哎哎！别睡了，你是哪个学校来的？你怎么不穿校服”

  “我......我从其他省份来的，校服还没到呢。”啡特小心翼翼回答着。

  “哈哈哈，你说的啥玩意儿!”男孩指着啡特大叫“来，快来听听他竟然不会说普通话，土豹子！”

  旁边人纷纷笑出来，“咋们班有土豹子啊！是不是傻子？”

  啡特低下头，他感觉到脸在发烫，他连普通话都还不会讲，一开口都是浓浓的乡音，他又趴在桌子上，假装什么都听不见。直到班主任来了，她走进班级的一瞬间大家就像断了电的音响，瞬间沉默，动作也跟着凝固。班主任是教英语的，啡特有点高兴，因为他以前并没有学过英语，这让他新奇。

  班主任让大家做自我介绍，啡特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捏了捏有点颤抖的腿，“没事，没事，深呼吸”他自己平复自己。他甚至都听不到别人的自我介绍，他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台词”，生怕到时候说错话，他的嘴一开一合，悄悄在嘀咕着。终于在老师第二遍念到他的名字时，他听见了，他嗖地从凳子上弹起，皱着眉头走上讲台。

  “大家好，我叫啡特，我喜欢看书和运动，希望能和大家做朋友，今年也是12岁......嗯......”他突然忘了要说些什么，沉默中，他隐隐约约听见“他怎么这么黑”“他瘦的像一只猴子”“他说话好娘啊，是不是人妖”“就是那个土豹子......”他的腿越来越抖，“嗯......我还喜欢语文课，那个，谢谢大家”他匆匆跑下来，听到想起来的掌声，他悄悄咧咧嘴。

  之后老师讲了很多很多的要求，什么书要包什么色的书皮，要买什么规格的作业本，语文书要用牛皮纸包起来，牛皮纸外面要套上塑料透明的书皮，书皮上的中间要用黑色记号笔写上书名，有的要求横着写，有的要求竖着写......作业本要买校门口文具店的统一作业本，每科各三本，分别是课堂本，练习本和作业本......另外要买一个硬皮笔记本，A4大小，第二天全部准备好，要检查。啡特认真的把这些要求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在要检查下面画了三条横线还加了三个叹号。之后学校放走了新生，啡特挤进了校门口的文具店，一件一件挑着所需文具，除了卖完的硬皮笔记本他所有的东西都买齐了。他一脸满足的背上书包往家里走去，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夕阳洒在他脸上，他知道上天在悄悄照顾他，他朝太阳笑笑，在问了三次路之后，他终于在一个小时内回到了家。

  “这个城市还真大啊！”

  他终于回到家了，真是漫长的一天。他的外婆接过他的书包，“孩儿啊，饭在锅里还热着呢，快去吃吧”家里很黑，黑暗压着整间屋子，家里很大，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他一个人安静地吃完了饭，他想告诉外婆自己有点艰难的第一天，看见上了年纪的外婆坐在电视机前眯着眼睛的样子，他拖着书包走进了卧室。

  母亲几乎每晚会打家里的座机，他总会激动的跑着去接，然后说出一句“喂，妈妈！”

  “啡啡，今天好着没？”

  “好着呢，妈妈”

  “今天是第一天开学呀，学校好不好？”

  “挺好的，但是有好多的要求啊，感觉有点累”

  对方沉默一瞬间

  “对了，妈妈，今天我还上讲台自我介绍了呢！” 

  “是吗，真好”

  “你不知道，今天我到学校以后，本来挺好的，结果竟然有人......”

  “呀，你这里不能这样弄！把这个移过去，那是高主任的问题吧？唉，你们能干成啥？”

  “昂，挺好的就好”

  “那个，妈妈，你还在单位啊，那你先忙会吧，我去写作业了”

  “昂，那行，好好学习，不要给你爸妈丢人啊”

  “嗯，拜拜”

  啡特坐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笨拙地包起了书皮，他特意多买了很多书皮，因为他知道他需要很多书皮作为牺牲品来教会他包书皮。等他包完了书皮，他猛然想起来语文老师要求的硬皮笔记本还没有买，他披上外衣就往出跑，朝外婆喊了声“我出去一下！”

  他跑了三条街，没有一家文具店开着门，他沮丧的踱回家，“为什么一切都这么不顺利？我为什么这么倒霉这么蠢？我要是早点想起来就好了。”他重重关上家里的门，外婆说了他一句，他跑回卧室，关上卧室门，一下摊在床上，埋着头睡了过去。

  今天他忧心忡忡地来到学校，早读就是语文，他在心中祈祷了无数遍希望老师可以忘记检查本子的事，可惜并没有奏效。老师一进教室就大声命令“把你们昨天买的本子举起来，我先看看！”

  啡特害怕极了，他拿着不合格的牛皮纸皮的本子不敢举高，“举高点！”他闭着眼睛举高，老师一眼看出来他的不同，快步走过来把他从座位上扯起来，“站门口去!”

  从来都是乖学生的啡特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还好，还有好几个孩子和他站在一起，啡特心里松了口气，他站得很端正，他希望老师能看见他的态度，他知错了，以后不会再犯错了，他认真地站着听完了课，老师从他们身边走过，一副嫌弃的表情，“你们几个，来我办公室！”

  啡特跟在其他孩子的后面，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到了办公室，空气沉重的要死，啡特的脸上甚至没有了血色，“快点，我错了”啡特默想，他备受煎熬。

  老师一屁股坐在转椅上，“你说，你怎么回事？”

  “我忘买了”

  “啥时候买来？”

  “今天下午，老师”

  “行，下一个”

    “你呢？说”

    “我也忘买了”

    “什么时候买？”

    “下午”

    “走，下一个”

    “嗯，说”

    “老师我下午一定买”

    “下一个”

    “你什么原因？”老师盯着啡特。

    “我也忘买了”

    “什么时候买?”

    “下午，老师”

    “你是哪儿的人？”

    “是陕西人”

    “你住在哪？”

    “住在阳光大道附近”啡特不想说出来自己住在当地最好的别墅区。她想低调点，而且她认为说出来老师可能会不好受，她在照顾老师的情绪。

      “噢，你们家是住在马路上吗？”

      “不是”

      “那你住哪？”

      “住在那个别墅区......附近”

      “原来你连住哪儿也不知道啊”

      “来，说说你的粉裤子，你为啥不穿校服？”

      “我订校服有点晚，校服还没到”

      “那你能不能换条正常的裤子？”

      “我家里再没有别的运动裤了”

      “你家就这么穷吗？就不能买一条？又能花几个钱？”

      “嗯，这周就买”

      “还有你这双鞋，都变成啥样了，你看你这一身穿的多怪，上面还有一个绣花，你不觉得丑吗？”老师上下打量着啡特。

      啡特无话可说。

      “哎？对了，你父母呢？你妈都不管你吗？”

      “我父母在外地上班，来不了”

      “那你和谁住啊”

      “和我外婆”啡特说出了方言里对“外婆”的叫法。

      “和谁？”

      “和我姥姥”

      “你姥姥有文化吗？能指导你学习吗？”

      “没有，也不能”啡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那双有点发黑还绣着半张女人脸的布鞋，对，那不是绣花，是一张恶心的女人脸。

      “你父母光工作不管你，都是些什么父母？”

      “你父母不来照顾你把你弄来干嘛？你是不是就是那个花钱进来的？”

      “你姥姥又不是一个废人就不能把你收拾收拾吗”

      “......”

      她不再记得之后老师说了些什么刺耳的话，她像小时候扯着母亲买玩具一样，张大嘴，哇哇地哭起来，眼泪从脸上滑落，还有不少流进嘴里，鼻涕也跟着看热闹，她一把把抹掉但也没有止住，这是她最丢人的一天，可老师还没有住口，她让啡特别哭了，说她在办公室给她丢人，夕阳的金光从窗户打进来，照亮了语文老师的脸，老师的眼睛被照亮，那个黄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更是让她不敢直视，那个发亮的黄褐色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的眼睛，那分明就是野兽的眼睛。

  老师终于放她走了，数学课已经上了一半，她敲敲那个冰冷的门，轻轻喊了一声报告，没有人听见，她又敲了好几次，最后她直接开门走了进去，全班人都把目光转向她，她就像是被蹂躏过的皮球，满脸泪痕，眼眶鲜红，头发凌乱，更像脏兮兮的小狗。她坐回座位，她发现他的同桌一言不发，默默地往边上移了移。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全班同学孤立了，没有人说过一句关心她的话。

  她用最慢的速度走回家，数着每一块地砖，跨过每条砖缝，她害怕那个沉默又昏暗的家。

  到家了，她一言不发，吃完饭就躲回卧室，外婆也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同，她躲在课桌下面抱着自己的双腿悄悄哭起来。

  电话到点又想起来。

  “喂，妈妈”她用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一点。

  “嗨，宝贝今天怎么样啊，好着没？”

  “好着呢，妈妈”听到妈妈声音的一瞬间，她还是忍不住哭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流眼泪了，今天流光了她好几年的眼泪。她哽咽着说完这句话。

  “是不是不高兴啊”

  “嗯......我......没事，不用担心，就是一点小事”

  “不要伤心了，没事就好，好好的专心学习别乱想，妈妈这个周末来看看你”

  “那......能不能带我买一条运动裤啊妈妈”

  “当然可以了，那今天好好写作业，在学校好好表现，不要让爸爸妈妈担心了，你也长大了......”

    啡特挂了电话，她又钻进房间，蒙着头写起了作业，她今天被英语老师罚抄第一单元单词100遍，因为她竟然连二十六个字母也不会拼，她没有时间难过。12点57，她终于写完了作业，她开始相信同学们的话了，她是一个又傻又蠢的土豹子，她藏进被窝里，一边流眼泪，一边告诉自己，“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老师什么也没对我说，我根本记不得老师说了什么，忘记忘记忘记！”

  “拜托明天来的慢一点”

  天还是照常亮了，她仍然在忘记昨天发生的事，啡特已经是一个沉默的孩子了，因为她不敢轻易开口了，她害怕一开口方言就会不小心溜出来，她是一个古怪又阴沉的小孩，没有人喜欢她，她这样相信着。

  英语课上，英语老师把她叫起来。

“啡特，拼一下妈妈这个单词”

“mather”

“再拼一下爸爸这个单词”

“father”

  “同学们，她说的对不对？”

  “不对！”大家异口同声。

  “你上课是不是不带脑子？把妈妈这个单词抄100遍，下午上课交给我。”

  啡特点点头。

  “行了，坐下。”

  啡特很委屈，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也许真的因为她是一个傻孩子，可是她小学连一节英语课也没有上过，而这里的同学都上过至少三年的英语课，她很痛苦，她觉得她不该来这里，她应该回去，但是她不会开口，她只是不想让父母失望。

  她处于痛苦中，但是她没有放弃，从十二点熬到两点，她在努力，她不甘心，但是英语老师还看不见，老师每晚把她留在办公室，直到她背完课文和单词才放她走，她乖乖照做着，她早习惯做一个乖孩子了。每天放学，她走在黑乎乎的校园，走在黑乎乎的街道，沉默而孤独，没有人接近她，大家瞧不起她，也没人真正关心她。她的内心一直在呐喊，嘶吼和挣扎，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还没有出现。

  她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鼓励自己，她每天对自己说好多话，她觉得自己在朝深渊奔跑，她的前路没有一丝光亮。

    吃着外婆做好的饭，听着外婆看着喜欢的电视节目，啡特在不亮的灯下，抽搐着面孔，撕裂着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这么蠢？为什么针对我？我恨你们，我恨我自己！”

  她学着一些同学用刀片划自己的手臂，看见血顺着刀片溢出来，她仿佛有了一种生命的鲜活感，她好像有点一点存在的感觉。这天晚上她又熬到两点多，她害怕自己明天又回答不出英语老师的提问，她觉得自己活该熬夜，谁让自己这么愚蠢！

  终于星期五了，煎熬的第一周就快要结束了。下午的英语课上，作为班主任的英语老师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那是一摞练习册，老师叫同学把被她批改过的作业发下来，啡特没有被发到自己的练习册，她慌张的四处看，这时候老师问“谁没有练习册？站起来”啡特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

  “就是你，你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玩意儿！”老师愤怒的盯着啡特。

  “来，给你们看看！”她把啡特的作业狠狠摔到第一排同学的桌子上。

  “你们都传着看看，然后每人在后面写一句评语，记住，每人都要写！”

    啡特看见自己的练习册从前面传到后面，从左边传到右边，看见每个同学的讥笑，看见学习好的同学的鄙视，终于，练习册传到了她手里。

  “上课都听啥了？”

  “单词都拼不对”

  “没有认真做”

  “这是乱写的吧？”

  “全书没几个对的”

  “上课白学了”

  “错误连篇”

  “这个地方没有掌握”

  “真烂”

  “字也很丑”

  “没有好的地方”

  ............

70个同学，70条批评，一个都没有漏。

啡特也写了，在这些批评下面“真可恨。”

她莫名其妙把这些恨意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课上完了，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又来了，她来和班里同学聊一聊新学期第一周的感受，“你们的学习态度都还不够认真，这样的话你们是考不上重点高中的！你们之中有谁是尽力学习的，我相信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吗？谁认为自己已经尽力了？请站起来！”

“我”

  啡特站起来了，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她真心这样觉得，她想要真诚一点，所以，她站起来了。

  “就你，啡特？快别笑人了，你连努力的样子都没有，还尽力呢？”

  啡特沉默着。

  “你以后想起哪上高中？来说出来我听听你有啥抱负？”

  “我想去......一中”

  全班哄堂大笑，啡特红着脸坐下了。

  啡特今天是跑着回家的，因为她妈妈要来了，她很想她，回到家，家里的灯都被打开了，黄色的灯衬托出温馨的场景，她喊着“妈妈！我回来了”跑进家门，看见的却是有几分陌生的脸，这个人不是妈妈，是她的二姨，是小学一直照顾她的二姨。

  “二姨，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二姨给你做了好吃的。”

  “嗯，马上来。”

  啡特悄悄躲在厕所给妈妈打电话，想问问妈妈什么时候来。

  “喂，妈妈?”

  “嗯？妈妈在单位呢，这周来不了了，叫二姨陪你买裤子吧”

  “好吧，那你忙吧”

  “乖乖听二姨的话啊”

  “知道了，妈妈再见，早点休息不要累着自己了”

  “好的，你也是，挂了啊。”

  二姨说愿意当啡特的朋友，其实啡特认为二姨只是想套啡特的话，她说她绝对不会说出啡特的秘密，但是每次讲给二姨的话，都会被重复给自己的各种亲戚。二姨很耐心的问啡特校园生活，啡特的心里有好多石头压着，她一字一顿地讲给二姨自己的经历，但是当二姨问起开学那天语文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很努力的想了想，发现，她的愿望实现了，她真的忘掉了那些最刺痛人心的话。

  周末二姨带她去买运动裤，二姨说“你的粉裤子挺好看的呀，为什么要买新的？”

  “学校不让我穿”

  “因为是粉色的？”

  “因为是粉色的”

  “因为太独特了？”

  “因为格格不入。”

“那你想要一条什么色的？”

“我只想要黑色的”

“只要是和大家差不多的那种黑色就行了”

“对了，我还想要一双新的运动鞋”

“为什么，这双坏了吗”二姨问

“没有，因为上面绣有一个很丑的女人脸，我觉得恶心。”

啡特走在路灯下，她看见穿着粉裤子的人。

“老师不再找我麻烦了，因为我的练习册不再错那么多了”

“it's so good，how did you do that？”这个粉裤子的人只会说英语，因为她在练习她的英文。

“我用十块钱问我同桌买了一份答案，原来大家都有答案所以才正确率那么高，我以前真蠢”

“why all of them have the answer？”

“因为他们都有同一个qq群，有人在里面发了答案，只有我不在群里。”

“sad story。”

“Do you have friends now？”

“嗯嗯，我成绩变好了，自然就有了”

“即使是那些曾经在练习册上批评我的人也成了朋友。”

“Are you felling good now？”

“当然，和你聊天真开心，我到家了，先不说了啊”

“bye！”

“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