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当我们都被教科书上的《祭十二郎文》感动得痛哭流涕、深感生命之离殇时，有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韩愈的祭文咋写得这么好呢？

有人肯定会说，废话！韩愈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祭文写得好不很正常么。但这只是其中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他还是个墓志铭职业写手。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穷

不久前网上流传过一个问题：当你的辅导员掉进水里，你能用自己的专业为TA做些什么？历史系学生贡献了一个神回复——写墓志铭。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回答，成为了网友们的快乐源泉。然而，一千多年前的韩愈就没那么幸运了。

因为早早就成了斜杠青年，替达官贵人写墓志铭，他硬是背上了“发死人财”“ 谀墓”的骂名。但其实，除了抹不开面子、借着给死人写祭文骂活人外，还是因为他穷怕了。

韩愈和寡嫂郑夫人

提到韩愈，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大官+大文豪，殊不知在他34岁前，过得不是一般的惨，运气也是差到了极点。都说大人物出生会有异象，但奇怪的是，随着韩愈的出生，韩家人是一个接一个地凋零。他所在的韩家是世代为官的“昌黎韩氏”，门庭显赫，其父韩仲卿曾官至秘书郎。然而，这样优越的出身，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而原因据说是他“命太硬”。

3岁时，父亲去世，跟着哥哥韩会生活；10岁时，哥哥去世；家族其他亲戚都不愿意收养他，又跟着寡嫂郑夫人南下宣城颠沛流离……出身名门世家，却从小寄人篱下，吃够了没钱的苦，让韩愈出人头地的愿望非常强烈，对金钱的概念也和一般豪门公子完全不同。但命运的魔爪还是没有放过他。

他的运气究竟有多差？从小刻苦学习，18岁那年，学成后的韩愈去帝都长安闯荡，投奔族兄韩弇，谁知他才刚走到半路，韩弇就遇害了。门路断了，他困顿长安，吃饭住宿都成问题。最后好不容易投靠了名将马燧，才过上了稍微安定的生活。

韩愈 

在长安期间，他也没有闲着。不仅与当时学问最深奥的大儒独孤及、梁肃交往，苦心钻研。还在进士考试前，将自己的得意之作投递给公卿们，获得了前宰相郑余庆的大加赞赏，名动京城。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在帝都漂了3年的韩愈返回宣城考试，谁知连考3次都没考中。直到第4次参加科举考试，才终于考上了进士。这一年，他24岁。

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前途岂不是一片大好？图样图森破，唐朝考中了进士并不能马上做官，还得通过博学宏词科考试。眼看离摆脱困境，就差这么一小步时，韩愈又落榜了。更糟糕的是，从小养育他的寡嫂郑夫人也去世了，带着落第的伤愁和失去至亲的悲痛，他返回河阳为寡嫂守丧。

五个月后，他再次前往长安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又失败；贞元十一年（795年），第三次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仍失败。既然科举做官的路子走不通，那就学前辈王勃给宰相写信吧，谁知写了3封信，都没得到回复……

贞元十七年（801年），韩愈第四次参加吏部复试，终于考中了。大家族的苦孩子，终于在34岁时成为朝廷干部。

一次又一次的亲人离世，一次又一次的名落孙山。早年的苦逼经历，让韩愈明白了经济独立的重要性。

写墓志铭，也是靠本事吃饭

当了朝廷干部，就能月薪过万，有大宅子住？事实上，韩愈刚开始当的四门博士、监察御史都是小官，俸禄低微，连房子都是租的。要养老婆孩子，开辟第二职业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那时，墓志铭市场可是个香饽饽。唐朝时期，朝廷对墓志铭的等级和形制做了严格规定；墓志铭的内容也由纪念死者，变成了宣扬子孙功绩，不少人都把给死去的亲人写墓志铭作为夸耀自己门庭的手段。对于有钱有权的人家来说，如果重要的亲人去世,却找不到名人来写墓志铭,那简直是丢脸到家了！

扫墓

这样一门需要名气+才情+书法的活儿，佣金也自然不低。当时这笔费用，被雅称为“润笔费”，瞧不上这种活儿的文人又称之为“谀墓金”。

市场需求大，想要做这行竞争也非常激烈。写墓志铭的人，通常是邀请死者的同僚，要么就是请一些社会名流或墓志铭职业写手。而韩愈当时虽然官当得不大，但有《师说》《马说》等百万+的爆款文章，谁人不知道他的大名？何况他不仅文笔好，舍得用溢美之词，还愿意给别人写。当时的达官贵人都喜欢请韩愈执笔，有的甚至非他不可，这样一来，他的润笔费，在市场上水涨船高。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写了《王用碑》后，王用的儿子就送了一匹带鞍的宝马和一条白玉带作为润笔费（《谢许受王用男人事物状》）。刘禹锡也说，韩愈当时写一篇墓志铭可以达到“一字之价，辇金如山”！相较之下，他那点俸禄也就显得非常寒酸了。

平淮西碑

韩愈在墓志铭圈声名鹊起，50岁时，他接了一个大单——给唐宪宗李纯立碑。公元817年，唐宪宗派裴度、李愬平定淮西叛乱后，要为自己的英明功劳立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当时名气最大、担任刑部侍郎的韩愈出手最为合适。韩愈接了这个政治任务后，写下了《平淮西碑》。

他是怎么完成这篇高难度软文的呢？首先，开篇气势恢宏，充分体现了“政治正确”。一上来就歌颂开国初期高祖、太宗的英明，然后痛惜到了中期“相臣将臣，文恬武嬉”，造成藩镇割据之势，然后笔锋一转，赞美当今唐宪宗的伟大，以坚定的意志调兵遣将平叛。又充分突出了晋国公裴度的功劳（裴度是当时韩愈的顶头上司），其次突出了后来任宰相的韩弘。最后，才一笔带过了李愬的功劳。靠着这篇碑文，他得到了绢五百匹作为润笔费，相当于大约10万斤米。如果以2元一斤米来计算，相当于人民币20万元。

韩愈成为斜杠青年后，靠写墓志铭到底增加了多少收入，现在已不可考。但从现今留存的碑志、行状，都有近八十篇，加上没能流传下来的，数量可观。按照他当时润笔费的行情，第二职业总收入可是冠绝一时。

读书人爱钱咋啦，吃你家粮食了吗

钱挣得多了，难免会惹人眼红。

当时请韩愈操刀的达官贵人最多，使他的第二收入比俸禄还高。再加上他“来者不拒”，抢了别人的生意，断了别人的财路，又替死者说好话。不少人非常不满，背后悄悄说他坏话，骂他“谀墓”。

别人也就算了，连他的学生都故意恶心他。

当时，韩愈门下有一个“放肆为侠行”的学生刘叉，因为之前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生活贫苦，以乞讨为生，后来前去投奔了韩愈。他献上了自己的诗作，韩愈因为欣赏这种怪僻的诗风，就收留了他。

时间一长就出事了，刘叉看不惯韩愈写墓志铭吹捧那些过世的人,便从韩家桌上的罐子里拿走不少钱，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你写墓志铭吹捧死人得来的钱，还不如给我刘某人当生活费呢！”最后竟然不辞而别。这件事被当时的人当作笑话，嘲笑韩愈发死人财。

刘叉的诗

不可否认，韩愈所写的墓志铭中，不乏“谀墓”之辞，但这个号称游侠的刘叉，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最后还以看不惯韩愈作为，偷了一笔钱做路费逃走，也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所为。

何况，韩愈写墓志铭，并不全是为了钱，也有不少是免费为地位卑下的小吏和落魄文人写的。在这些墓志铭中，韩愈刻画出了一个又一个怀才不遇、心胸磊落的寒士形象，并借以抒发自己对世俗的看法和对政见的表态。比如在《试大理评事王适墓志铭》中，就谈到了“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观点，以及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大书自己的文学主张。

他为柳宗元、孟郊等人义写的墓志铭，属于上乘之作，更别提他大名鼎鼎的《祭十二郎文》了。

最牛的是，这项副业并没有耽误韩愈的文章事业。相反，墓志铭这一文体，还被他玩出了新花样——不仅形式多样，甚至“一人一样”。就连与墓志铭文体相近的祭文，他都有独创。以至于人们在非议他“谀墓”的同时，不得不大赞他“奇崛”“他人无此”“祭文退之独擅”，曾国藩也赞他“韩公如神龙万变，无所不可。”

能把第二职业与主业完美结合，又能独辟蹊径再开一处天地，既开文路又开财路，也就韩愈这个斜杠青年能想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