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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八九岁。唯一绝对可以确认的是我家已从窑洞搬到房子里居住。
一个夏天,暑假,我从坳里(远离山沟,靠近集体农田)去庄边(靠近山沟的区域,也叫塬边),看到有几个人正在“搬运”西瓜。
我认得他们,屲边人。屲边,是我们贺朝南边的一个生产小队。我们村名东郭,有小学,老一辈人都叫“双扣子”,我至今不知因何所谓也。东郭小学里边也有教书育人的老师,但都不是“东郭先生”——自我记事起,狼就销声匿迹了,但陇东大地上仍留有它们的传说。
东郭村一份为二,东边的就叫东郭,靠近干槐树村的是“南沟”,靠近陕西长武巨家镇的是“北沟”;至于西边的,乃是西郭了。西郭细分为四个小队,从南到北依次是沟佬、屲边、贺朝和桥子屲。
架子车放在场里,上面已装了十几个西瓜,用上衣捂着。架子车长缘上挂着两个藤条编的框,邵寨人叫做“笼”,读作四声。他们看见我,便热情地极力邀请我加入。他们可能不认得我,但肯定知道我的祖父或者父亲。我们那里经常这样介绍小孩子——那是谁谁谁的崽儿,或者某某家的大娃、二娃。
小孩子总是单纯地欢喜着,别人夸他两句,“瞧这孩子穿得齐整的,我们家那谁就是一泥猴”“你这娃长得可真心疼”——心疼,邵寨方言中可爱,值得怜爱的意思,便腼腆地笑了,走路也蹦蹦跳跳起来,惊飞起路旁小憩的蚱蜢。
山路本就崎岖,右边是田地,左边是深沟。黄土高原最大的特点就是一道道沟壑连着一架架峁梁。黄土结构松散,千百万年来被水冲刷得“伤痕累累”,满是惊心怵目的“伤口”。人们在峁梁上兴修梯田,沟壑边踩踏出小路。小路边满是杂草、野花,以及沟底、崖隙生长出的树木。
下山的路总是很短,很快我们到了瓜田。主人家很是豪气,以掌作刀,剖开一只小小的瓜叫我吃。瓜被晒得内外皆热,能嗅到阳光热烈而美好的气息。我狼吞虎咽,最后扯过衣服袖子擦了擦嘴,很是痛快。抬头看,天正蓝,云正白,树正绿,风正过,而人,正少年。
我们出发了,沿着原路返回,不过背上了一袋子西瓜。主人见我年幼,只给了我一半的份量——四个瓜,不到三十斤。我们都低着头前进,用前脚趾发力,蜿蜒而上,把丰收远远甩在背后面。
大人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哲理——走上坡路是不能够停歇的,心头得牢牢记挂着那个目标。一旦你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停下了脚步,坐着或躺着歇息会儿,那么你将无限延迟再次起身的欲望。“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眼中只有脚下面前的土地,一步一步,向上向前行进,任凭汗水沁出、汇聚,使你脸上发痒,最终滑落进土壤。
主人家也不遑多让,正所谓“正人先正己”,想要完成这个“任务”,自己就要做出表率,也是不能够停歇的。于是,他们带着满身暑气,一个个经过我身边,没有一句言语。树木的阴凉,草木的清香,焦躁的土气,永无止境的路途和希望,充斥着我的肺腑和胸腔。
到了塬边,放下西瓜,稍作歇息,转身出发。
就这样,来来回回我搬了好几趟,直到晌午吃饭时分。
而我也获得了自己的那份奖赏——一个大西瓜,满是欢喜地抱着它跑回了家。
那时候物资稀少,但人们老是觉得充实。
那时候条件艰苦,但人们总能苦中作乐。
那时候乡亲和睦,邻里愉快,一家有难,八家支援。无论你是否张口,只要自己闲着,别人家有事,肯定乐呵呵地过去帮忙。红白喜事,一块手帕,一双袜子足可打发。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感谢“背瓜”带给我的快乐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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