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镶嵌在所处时代里。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这个时代。
华裔美籍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聚焦明朝末年——1587年，他说这是无关紧要的一年。这么一个平平淡淡的年份里，那些当世名人们长袖翩跹，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即将落幕的大明王朝。
先说说时代背景吧！然后才好理解四百多年前风流人物或荒唐，或憾惜，或迷离的种种表现。
不翻历史书，只述黄观点。
第一，经过一千多年的不断改良，明代的社会高度程式化了，社会规范业已形成为一整套制度体系，以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权制约着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的各色人等。
第二，这个“程式”，架构在儒家伦理道德的基础上，“生命的意义，是用来表示对他人的关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仁”的思想成为统治者利用得越来越纯熟的一元论显意识形态。它与实际经世治国之道、与老百姓柴米油盐的差异在于，不去挑明个人应有的权利，相反声讨后者是“私心贪欲”，只有教育子侄时才掏心窝子地悄悄说“霸王道杂之”。所以在官方统治思想唯一倡导的“道德伦理”和实际生活中总会存在的“私心贪欲”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它忽视利己主义的相对正当性，从而忽视“利己主义—个人谋利—市场原则—商业资本—法律约束”这条逻辑链，拼命用道德说教、伦理法理、温和妥协、暴力打压等方法维持社会的稳定，慢慢地，社会在调试中愈加稳定了。就封建社会自身讲，它成熟得怕了，成熟带来了他的兄弟——程式化。说多了
第三，@所有人，就是在如何对待这“道德伦理”和“私心贪欲”，对待这高度程式化、强力制约所有人行为的问题上，采取着不同的态度。黄老先生点评的六位大人物，就是在这个时代背景里粉墨登场滴。
终于轮到他们出场了——呱呱落地于明朝中后期，注定在那张早已织好的社会网上面踯躅而行。
——张居正：勇往直前的改革者。这位张大人能力超群，当上首揆后各方面很是生猛，想来他确实想着干番人间伟业的。他似乎永远是智慧的象征，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揭示出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他也在人事任免中起着决定作用，经常以私人函件的形式，授意于他亲信的总督巡抚，要他们如此如此地呈奏皇帝，然后他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票拟批准他自己的建议。要命的是，他做了很多得罪人的事，比如责令各府县把税收全部缴足，导致地方官不再有中饱私囊的“常例”；对年幼的万历皇帝的教育相当严苛，小皇帝喜欢上了书法，张大人认为沉湎艺术会致朝政不修，直谏取消了皇帝的书法课！张居正改革的失败，根本在于改革过于超前了时代，许多实际问题尚未解决以前，强求效率增高，只会造成行政系统的内部不安，最终改革受害者们联合起来，通过声讨改革者的道德问题扳倒他——道德立国的特色。张在个人生活中的奢华成为致命把柄被抨击，皇帝学生也急于摆脱强权老师的影响，两股反张势力汇合后，张居正死后被清算就顺理成章了。但不管怎样，作为有超强能力和远大抱负的猛人，张居正代表了积极的社会变革力量。
——申时行：老于世故的调和派。我不用“守旧”来形容这号人物，而是用了中性的“调和”一词，是因为他们看待政治、看待社会、看待人性洞若观火，行事稳重妥当、力求周全。不过这号人经常表现得因循守旧，一味调和矛盾，完全不思进取，所以遭人鄙视。申大人是担任首辅的人呀，他对当时社会的理解比前任张居正深刻多了。他注意到了人类私欲的普遍存在，把人们不能告人的私欲称为“阴”，把人们口头上公认的理想、道德称为“阳”，认为调和阴阳是一件复杂的工作。消除当时官员中不愿公开的私欲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的整个社会都认为做官是一种发财的机会；但是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文官集团，具有双重的性格，固然或多或少有个人私欲，但也有着儒家仁厚精神，所以申老的主旨是通过他的折中调和，达到“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的低标准，目标定得太高了，把文官集团那么多人用圣贤的标准来要求，就不是实事求是了。所以他去当和事佬，所以他的为人必然温和谦让，所以他的处事方式侧重体制的安定，而不计较一人一事的绝对公允。这样的逻辑不也是睿智的吗？像申时行这种人，老于世故，精打算盘，也不是不做事那种，还是挺务实的，当然在改革者眼里，他们总是保守的，至于保守到什么程度，每个人不一样。
——海瑞：理想主义殉道者。我把海瑞海青天归为理想主义奉行者，而不是不畏强权、为民申张正义的人民偶像，只不过换了个角度，为了说明我想说的事儿，实质上你可以认为他两者都是，我也完全同意的。海瑞的高尚在于，他认为一个君子何以有志于做官，无非出于恻隐和义愤。他看到别人的饥寒疾苦而引起同情，同时也看到别人被损害欺压而产生不平。在君子的精神世界里，出仕做官仅仅是取得了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办事的机会。一个人如果出于牟利，他可以选择别的职业，或为农，或为工，或为商。如果为士做官，则应当排除一切利己的动机。多么令人肃然起敬啊！我这可不是反话。正因如此，他要求把洪武皇帝确定的原则奉为金科玉律，一意重农，恪求节俭，要求按照国家各种规定的最高限度执行，不能打折扣搞变通。但是由于他不去相信为人处世应该有“阴”“阳”之别，所以在其他官员看来，他是用自己古怪的标准要求部下乃至要求上司，他的信条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最后，人无完人嘛，海瑞在处理具体诉讼的时候过于自信，缺少周密的调查，不是依靠一个强有力的机构、依靠先进的国家制度而只凭个人的判断去裁决各种争执，所以被同僚抓住把柄要求罢免也就不奇怪了。他始终是道德模范，但在政坛上难担重任。
——戚继光：顺应时代的宠儿。前几位看得您心情不爽吧？赶紧找个鼓舞人心的人物出场涨涨人气！话说明朝重文轻武，在军制、军官、装备、军粮补给等各方面都比较落后，由于16世纪抗倭的实际需要，明政府深切理解到低能的军制造成了事态的严重性，才不得不批准戚继光组织新军。戚继光是聪明人，他注意到在他之前，名将俞大猷主张把陆军军费的一半用来配备水师，以有效的战船和火炮歼灭倭寇于海上。这个建议听着不错，但是一旦成为事实，沿海各省的财政就要从原来小单位的收支而被集中管理，后勤机构人员也必须增加，而且还得一扫长期以来拖沓的办事作风，这些都是旧军制所不容的。俞的建议涉及的问题已经超出军备问题而及于政治！所以毫无实现的可能。戚继光就务实多了，他组建的新军，既要革新但又不触动国家既有的体制：他的部队从来也没有一个后勤司令，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军需处和兵工署；他部队中的装备和武器，来源于以往制度下各府县的分散供应；他知道这种情况不能保持武器尤其是火炮的质量，所以拟订的战术仅仅把火器的应用限制在有限的范围内。同时，他努力得到有力者的支持，如谭纶、张居正。当然，戚继光有超级的能力，他募兵只收农民不要城市居民，他有铁一般的纪律，他经常用道德义务来劝说士兵，他创造了小部队中各种武器协同配合的“鸳鸯阵”，他主张占有数量优势的情况下速战速决……但是，光有能力就能行？官场复杂，你可能连任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清醒的现实感+有节制的创新+卓越的军事才能，缺一不可。他适应了当时的政治和社会条件，把军事技术只作为必要的辅助，这是在当时环境里唯一可以被允许实施的方案。他的结局虽然不好，但从抗倭方面讲，完全是成功者，成功源于不刻意超越而是顺应所处时代，把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有机地融入到自己所处时代中。
——李贽：桀骜不驯的叛逆者。他坦白做官本来就是图名利、公开承认自己的私心，他寄居人下却因和主人观点相抵而闹翻出走，他不愿履行对宗族的照顾而落发为僧，这个人就是“头难剃”李贽。后世给他贯上哲学家的名衔，他的哲学思考点在于：在现实中，为什么所有的人身上都存在或多或少的自私？这个问题使读书明理之人为之不安，而高级官员由于负有治国平天下的重任，其不安尤为严重。按理说，他们所受到的教养，都要求发扬为公众服务的精神；然而一旦接触实际，这种精神常常只是海上神山，或者干脆销声匿迹。有时他们身上的自私苟且，还远过于不识字的愚氓。简单说，李贽思索的是公（儒家道德，也就是申时行说的“阳”）和私（人的私欲，或个人权利，也就是申时行说的“阴”）能否设法调和的问题。为了解释这问题，他首先公开承认“私”是客观存在的，进而认为是正当的，他也在生活中践行着自私自利。于是在儒家道德（公）掌控的那个时代，他就成为形骸放荡、离经叛道之徒。其次，他试图用信奉的心学来做解释，也就是用“良知”寻求对这个问题的顿悟。最终他没办法恰当地解释这个问题但是这位李先生对道德礼教的抨击，毫无疑问地让他下了狱，并以自杀死在那里。他毕生反对教条化的儒家道德，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也没有解开思索一生的谜题，就这样走了。
——万历皇帝：消极怠世的魔王。身为九五之尊，万历似乎没有多少自由、快乐而言。他的生活、他的事业，都被高度成熟的国家体制所程式化了，他的得力的大臣们，还有体贴的太监们，用祖宗成法时时提醒他不越雷池一步。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但在实质上却既柔且弱，也没有人给他同情和保障，即使是他的母亲，也常常有意无意地把他看成一具执行任务的机械，而忽视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既会冲动又会感伤的“人”。在接受教育、立后、立储等事关自己的大事上，他的意愿尚且不能伸张，反而是繁文缛节的礼仪他得一样一样认真去做——他只是一种制度的附件而已。当然，造成这种局面也和他优柔寡断的性格有关系，他也不是个权利欲很强，或者事业心很强的人，权术这玩意儿没人教过他，自个儿也不会。不管怎样，他也反抗过，与和他情感相投的郑妃形影不离——一生唯一所爱的人，借大臣之手干掉了讨厌的严师张居正和“大伴”冯保，但是，受制度约束，他仍然不能大权独揽，无数的大臣们要把他强迫纳入他们所设置的规范，而不让皇帝的个性自由发展。个人的抗拒遭到制度的顽强阻击后，这位皇帝真心累了倦了，他对生活的厌倦已经越出了内心世界而要开始付诸行动了，于是，心灰意懒下，他对这个操纵实际的官僚集团日益疏远，采取了长期怠工的消极对抗。穿越到任何年代，都有许许多多玩世不羁的人，叫他们混世魔王名副其实，但是可怜的万历，他是皇帝，他这是万般无奈下的无言抗争！
生活的时代没法穿越，那么你能做的，是怎么做人，也就是成为哪种人：一往无前又比较无脑的奋斗者？老于世故狡猾应世的秩序维护者？顺应潮流适应社会的智者？带着理想主义光环生活在虚拟空间？当个小混混？叛逆者、反社会吗（怕怕）？
黄仁宇老先生发话，“将历史的基点推后三五百年，才能摄入大历史的轮廓”，我写本文的愿望，是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回坐到三五百年之前活生生的人，用望远镜远眺当代，比较和审视我们所处的岁月有什么跃进，在时代进步、制度进化的客观事实面前，满怀信心地优选出自己的人生道路。毕竟社会的进步帮助我们解决了像李贽一样苦思不解的难题。
最后三句话：
二十一世纪的前几十年，这截历史属于你。
印记你的历史，源于你对当世的理解，和你对自己道路的抉择。
你脱离不了时代，但你可以适当调整自己镶嵌在时代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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