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光元年,清军破徐州,渡淮河,兵临扬州,南明政权风雨飘摇。
庭中隐约浮现一白衣女子倩影,长袖善舞,衿带偏偏。院外惨叫声不绝,与院中风月,水中倒影,茫茫夜色合为一体。
“清兵进城了!快跑啊!”一阵嘈杂混着血的恶臭在院外回响。
院中女子侧身转体,石榴裙掀起一线月光。
“督师呢?督师在哪?”说此话者声如巨钟。
“督师已经为国玉碎了!”
长袖下伸出粉指,状若兰花,下腰后仰,有众星拱月之姿色。
“胡说!江淮防线,固若金汤,你,你,还有你,命人速速组织兵士,务必据守城前各巷,违令者定斩不饶!”
“是!”几声回应虽弱,却如黑夜中的利剑,刺穿秦淮河上的豺狼虎豹。
“你们几个守在这,容我去去便回。”
院门洞开。正值夏季,水潭里倒影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女子见状,拂袖微退,背对男子,两人隔水相持。
督师命我护送慕容姑娘速速离开。”
女子没有回头,热风吹起她几丝细发。
“清兵已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听到身后盔甲接触地面的声音。
女子依然没有回头,热风把头发吹得更高了。
“督师若要寻我会自己来,不必劳烦大驾。”
“督师在前线督战,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扬州沦陷在即,还请姑娘随末将速速离开此城,以免遭......”他的腿已经单膝跪倒了地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院中杂草。
“那你为何还在此苟且偷生。”女子像是有意掩盖着什么。
月圆之夜,硝烟弥漫,大有吞月之意。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自己做过决定,今日我意已决,将军无需多言。”
“清兵冷酷,留于此地只会粉身碎骨,更何况史府已败落,姑娘又何必钟情于此?”男子倚剑艰难站起。
“想必钟情于此的人应该不是我吧。”女子说罢回头,秀发在眼前摆动,发后藏着一张绝世美颜,是男人就无不为之心碎。
“为何不随我离开?”男子大声呵斥,女子不为所动。
门口传来兵士的声音:“将军!清兵已杀入内城,见汉人就杀,请将军速速定夺!”
两年前的扬州,烟花三月,万家灯火,斜阳落幕,渔舟唱晚,屏风之后一女子头戴面具舞扇而出,惊起众人倾倒,来宾无不惊呼此女乃天仙下凡,舞罢,歌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却这般都付予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得这韶光贱。
“此女不凡,有李师师在世之风貌也,今日在此大饱眼福,还多亏了督师坦诚相见!”台下一宾客抱拳作揖。
另一白须老者也站起,大概是朝廷命官,抱拳道:“久仰督师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连麾下舞女也能如此秀色空绝世,我朝盛世繁华,如此看来,陛下对扬州一带就不存在诚惶诚恐了。”
那舞女盘手在膝,俯身低头,不语。
督师稳坐高堂,沉思状,少顷,道:“有在座的各位扶持,陛下自然安枕无忧,不过多久,我朝即可兴师北上,痛击满蒙,光复中原。”
宾客脸上露出一脸诧异。白须老者对宾客笑了笑,其他宾客也纷纷笑出声来。
“来,喝酒!”督师将衣角下摆一甩,一抚胡须,提酒杯站起,威风堂堂。
“那老朽在此提前祝督师旗开得胜了!”白发老者上前一步,众人也举杯,满堂皆欢愉起来。舞女起身退下,却不曾发觉门外一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此时硝烟已渗透半轮圆月。
“今日既不为佳节华诞,也无大喜大悲,为何月圆无缺,在这扬州城上演了一出天狗食月?”沉静许久后,女子终于发声,一面也向潭上小桥走去。
男子索性将宝剑往脚边一扔,道:“慕容,跟我走吧。”
女子脚步不紧不慢,竟吟唱起来:“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
男子跟着答曰:“便凄凄惨惨无人念。”说着,神情竟感伤起来。
女子已过浮桥,继续唱道:“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不知不觉已飘到男子面前。
男子回望,门外兵士已不知去向,不远处的宅邸火光冲天,街边的蓬车也燃烧起来。
“我能看看你摘下面具的样子吗。”梳妆台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男人。
舞女的手放在面具旁,想摘下来的那一刻,又戴回去了。
“你是谁。”舞女对着镜子说话。镜子里的女子无名无姓,听府上人说,曾经有个很像她的小女孩在路边小贩的土豆篮里被厨子抱起,一晃过去云卷云舒,厨子也换了几批人。
“这不重要。”镜子里那男子越走越近,腰上的宝剑琳琅作响。
“你来这做什么。”女子道。
“我来这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知道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你可以走了。”
“一直戴着面具不会累吗?”
女子这次选择摘下了面具。
后来还听府上的人说,北上抗清的人马十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回来,他们大多数人也许是战死了,也许是当了逃兵,也许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也没有人想知道他们的过去,府上依然灯火通明,扬州城依然繁华依旧。
有一天早上起来,府上负责清扫的佣人在梳妆台前发现了一张字条: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这是你的宝剑,请你拿好。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女子伸手去捡地上沾血的宝剑,纤细的手指从长袖的庇护下脱了出来。男子看着动容,抢先一步托起宝剑。另一只手搭在了女子惨白到毫无血色的掌心上。
女子似在用力,男子会意,松开她的手。
那张绝世美颜露出一丝微笑:“我就在扬州城等你,提前为你庆功。”
男子的眼角竟挤出一丝泪花,剑尖向下抱拳,道:“既然姑娘执意如此,末将便先行告退。”
转身,离开,还没迈出几步,听到身后女子在喊:
“君可听闻秦淮八艳?”
“可她们无人能唱牡丹亭。”
男子犹豫了几秒,抽出宝剑冲出了院门,女子并没有看清他往哪边去了。
硝烟吞掉了整轮圆月。
院内空无一人,水潭静悄悄。水面上出现一女子,但很快又消失了。第二天清晨,清兵杀进庭院,把整个宅子大大小小都搜了个遍也没发现一人,于是作罢,一把火在扬州城烧了整整十天。
几个月后,街上出现一戴面具之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所到之处,草木复苏,人的伤病也随之愈合,直至扬州城外的小径长成一片森林。有姜姓后人作词曰:二十四桥明月夜,波心荡,冷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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