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母亲被送进医院,是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
因为两天前,她还在为儿子举办一场热闹喜庆的婚礼,宾客群至,喜气洋洋。第三日清晨,天尚未亮,她便直接瘫在椅子上,全身僵硬,说不出话,被送进医院急救室时,距离婚礼结束还不到30小时。
由喜入悲,慌慌张张,一家人惊魂未定。
更严重的“病危通知书”便紧随而至。
原本轻飘飘的一张纸,从医生手中开出,瞬间压得我们口舌失语,呼吸凝重。
意外来得突然,让人始料未及。在此之前,母亲的身体一直都很好,从未生过大病,最大的问题,就是三年前体检出的高血压——医生建议吃药有效预防。
不过,母亲似乎并不听话。
二
当我走入病房的时候,母亲正紧闭双目躺在病床,右手挂着大瓶药水,鼻子连着“咕噜咕噜”冒泡的氧气罐,床头放置一台监护仪,画面数值正快速跳动,血压最高值200多。
这幅“全身装备”的隆重场景,的确是个重病患者的“待遇”,让人一见便心惊肉跳。
看着床上躺着的母亲,我几乎不敢想象这是个刚经历生死的人。
我的母亲,在我所见的故事里,是个强大的女人,强大到可以与我所见的大多男人相匹敌。她半生从事着和男人们同等气力的工作;曾以一己之力呕心沥血花费几个月时间建成我家的整栋房子,然后又在几年的时间里周旋于各种材料、债务、工人的关系之中;十几年间一次次的补充装修,无不忙前忙后亲力亲为;一手操办儿子结婚的大小事宜……
从未想象母亲有倒下的一天。
病床靠近窗户,此时清晨的亮光射入,打在母亲脸上,沧桑和虚弱透过那副坚强的外壳毫无隐藏地显露出来。
母亲睡得不安稳,我俯身为她理被子,当从额前撩过凌乱的头发时,蓦然发觉——她的额头两侧已赫然布上了白发,丝丝缕缕,清晰可见——母亲老了。我心惊。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长了张耐老的脸,她一点也不显老,十几年都一个模样,40岁上下,精干火爆。
岁月的轱辘无情碾过,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母亲老了,她真的老了,我小心翼翼,不敢触碰。这样的画面,让我蓦然想起了小学作文里生搬硬套的虚构情节,既老套又拙劣。而此时此刻真实落在眼中,却又无法不使我陷入沉重的羞愧之中。
三
父亲是个游离于家事之外,对一切都目不关心的人,几十年间母亲凭一己之力承担起一个家庭所有的吃穿住行,柴米油盐。
母亲一辈子心酸事多,在生活面前,大多时候活得小心翼翼。
夏日炎热,高温煎熬,她一个人在租来的朝西晒小房间里成夜成夜睡不着。劝她买个空调,她却心有不舍。父亲不得法,便决心自己花几百元为她安装一个。待空调采购好,工人第三日上门安装。母亲知晓后义正言辞地责备:“简直就是浪费,我又不热,夏天一过就没用了。”“冬天还可以制热。”“租来的房子,难道要用一辈子?!”母亲的理由很多,最终不顾众人劝阻,在安装前夜,她意志坚定地将空调给退了。
无法想想,这是尝过多少生活心酸苦涩的滋味,才在这样的选择里,无限地委屈自己,像弹簧一样活得紧绷绷,不敢给自己一丝放松享受的机会,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反弹得伤筋动骨。
除了生活的紧促,母亲认真且不服输的性格,也让她多受了不少委屈。她一辈子都在竭尽全力办好每件事,别人有的,她也不能落后,邻里相处,宴客待宾,你来我往,绝不落人口实。
这一次,儿子结婚,她一人全程操办,提前几个月准备,生怕怠慢了每一个人。结婚前后一周,日日凌晨4、5点起床,至半夜方才入睡。如此,便在劳累中,血压一天天累积升高,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是的,今日这一场攸关生死的惊心动魄,源于母亲的连日过劳。
四
儿子的终身大事解决,母亲心中的重石总算落地。
这些年,看着别人家结婚生子,喜事连连,她无时几乎无刻不处在忧虑与羡慕之中,甚至曾经因为我对弟弟的一句:“男孩子结婚,不要结那么早。”而使母亲抱怨我很多年,尽管她的儿子也不过二十出头。
关于结婚生子的终身大事,子女们独立且有主见,不以母亲的态度而转移,且无不严厉地责备母亲企图安排相亲牵线的自作主张。母亲无能为力,便常怀忧虑,言语间也多是小心翼翼的埋怨和责备。
我们劝她:“好好享受一下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她却总是说:“人家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的还没有。”
将子女结婚生子的仪式看做是自己的人生任务,像既定的流程一样去完成,母亲的观念传统,逃离不过传宗接代儿孙满堂的意识束缚,这副思想担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沉重。
好在,如今儿子的任务已经完成。
前几年,母亲还热络得想要拖人为我介绍相亲,近两年,则干脆完全放养了。
当七大姑八大姨催促我找男朋友,并“残酷”地告诫我:“都二十好几了,得赶快,不然好的都被挑完了。”我便拿出一贯的态度说:“为什么非要结婚呢?一个人不也挺好。”
母亲一听,笑道:“那到时别人不都说我们家有个老姑娘了。”母亲对儿女的终生大事的困扰,仿佛不来源于这事本身,而是别人的评价。
我从心底讨厌这样的认知,立刻态度不善地反击:“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
她原以为我是在说笑,但这一句语气坚定和神情严肃,让她突然意识到严重性,然后她的表情陡然失落,说:“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语气是佯装的不在乎,夹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无能为力。
这些年,相比周围朋友父母亲连环炮似的催婚模式,我的母亲对女儿的态度则已经十分佛系了。
她很少过问我的恋爱婚姻。不是她不想,而是在这为数不多提及的场合里,我一概表现得声严厉色语气不善。
面对母亲的失落,我意识到对她如此愤青似的说话方式似乎并不合适,继而轻声解释道:“我不想我将来的婚姻像你和父亲一样,整天弄得鸡飞狗跳。我将来会结婚的,只是时间还没到,不管怎样也得找一个性格适合的。”
母亲不再说什么。
五
对于子女的恋爱婚姻她似乎还可以指点一二,但到她与父亲,婚姻中的酸甜苦辣,喜乐悲欢,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父亲一生孤僻执拗,受不了人情喧哗,对一切人事漠不关心,偏偏毒舌难忍;母亲一生坚强热情,为支撑起一个家庭,维系起所有的人情关系,偏偏性格暴躁。父亲有想法但囿于母亲的性格,而不能踏出一步,一生诸事无成;而母亲一边毫无意识地束缚着父亲,一边埋怨他给不了好生活。因此彼此一辈子相互看低,不得不在生活的藩篱中举步维艰。
我曾问母亲:“你当年为什么嫁给父亲?”
母亲:“我那时候小,自己做不了主。父母安排什么就是什么。”
性格迥异,志趣相背,思想未能独立之时,因父母意志相亲,走入婚姻,从此被锁在一起,彼此一生一边关心,一边不满,一边惦念,一边抱怨,以此悲喜交融地度过几十年。
他们婚姻多年,几乎已经将争吵埋怨变成了彼此独特的相处模式。但神奇的是婚姻关系仿佛有着魔一般的粘连,竟能如此几十年不分开。
六
这些年,我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并不算多,其实彼此关系并不亲近。关于我的生活,我的一切,她都知之甚少,参与甚少。
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母亲并没有多少话语权,不仅恋爱婚姻,就连我所有的人生选择,高考、大学、找工作……母亲也一概未能参与。
一方面源于女儿主见太强,独立且自我。另一方面源于彼此并不亲近的关系。
少时,母亲便外出赚生计。自幼时到成年,最珍贵的时光,不在母亲身边长大,习惯了被隔离开来的亲情关系与相隔千里的情感表达。
而在为数不多的共处时光里,偏偏殴打与呵责充斥,母亲不懂教育孩子,那份自襁褓对母的依恋又在母亲缺乏正确态度的教育理念里一点点消磨殆尽。
母亲性格暴躁,声音尖锐响亮,惯于简单直接的解决一切问题。以前怕她,在少时所有与之相处的回忆场景里,充盈的都是丝丝缕缕几不可见又发自内心的畏惧和逃离。
就这样,在并不艳丽的生存色彩背景下,作为一个母亲,她丧失了参与子女人生的最好机会。女儿长大,从未有过叛逆,与母亲永远都是懂事的分离着,中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跨不过的鸿沟。
面对这样的畸形关系,我甚至曾冷酷的说:“作为子女,我会永远爱我的母亲,但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我并不喜欢她。”
尽管我知道母亲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从未对人有过坏心,对待老人,她给予她认为应有的孝顺,对待别人,她给予热情而周到的礼节……
但在理性的思考中,为了减少是非,朋友圈曾一度屏蔽母亲。
七
受及母亲影响,我的性格亦是急躁。
对别人尚能够圆润求全,嘻嘻哈哈,但到亲近之人这里便时常控制不住,尤其回应到母亲身上,但凡稍有不快,几乎一点就着,从来都缺乏耐心,又没心没肺。
就在今日,在母亲的痛哭声中醒来,清晨5点,我跳下床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怎么又父亲吵架了?”母亲半滑落在椅子上大声哭泣,问及“哪里不舒服”,她一个也答不出,只不清不楚地嚎叫。
很快,我便内心躁动,然后压着不耐地情绪道:“唉,别哭了,别哭了,好好说话。”——完全没有体会到母亲的痛苦。
昨日,两人争吵,我也依然扮演着一个简单粗暴的火上浇油者:“有什么好吵的,过不下去就离婚。”
尽管近几年,我努力拿出一个成年人的态度,控制脾气地跟母亲其乐融融地相处,但这样的话语,依然时常从我的口中说出,而我也从未意识到其中的伤害。
直到今日收到母亲“病危”的一刻,内心像猛地受到刺激,瞬间翻江倒海,然后一下子将我卷入无边无际的自责情绪之中,踹不过气来。
潜意识里借着亲近之人的情感宽容,毫无控制地放纵自己的暴躁情绪,习惯性地用粗糙的、简单的、不带温情的方式来应对彼此的感受,不能换位思考,不能设身处地,然后后悔自责,追悔莫及。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便痛苦不堪。
八
尽管母亲几十年付出甚多,但她火爆直接容易爆发的脾气,仍然使得她的心酸苦楚甚少被人理解,加上她一贯语气生硬,声音尖锐,脱离温柔表达的范畴,硬生生过滤掉大部分同情支持的可能。
当终于有一天朋友圈屏蔽她一事被发现,她半开玩笑地追根究底问:“为什么要屏蔽我?我不值得知道你的信息吗?”
面对这样沉甸甸的问题,我哑口无言。
九
想起,昨日争吵的后来,她突然大哭起来,诉说着她这几十年所辛苦付出的一切,以及清晨病倒身体僵硬时的嚎哭:“怎么办呀,我动不了了,动不了……”像个无助的孩子。
突然我怜悯起她来。
不是女儿对母亲的怜悯,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普世的怜悯。
继而,为自己过往所做的一切而感到强烈的后悔自责。
继而,害怕出现。对生与死的害怕。
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彼此看似独立分离,但那自灵魂深处的依赖自始至终都在。
不能倒!千万不能倒!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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