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宣的书房除了用来办公和看书,最大的作用其实是惩戒。
作为被惩戒最多次的人,付元一从不陌生书房里的一事一物。他闭着眼睛都记得,进门右手边走三步有贴着墙呈“7”字形架构的书柜,书柜转角处放置着一个大花瓶,花瓶内没有插花,但是插了一枝鸡毛掸子。这枝掸子平时可以用来打扫书房的卫生,特殊时刻可以用来教育教育坏孩子。左手边一整面墙都挂着名家书画,靠近外面走廊的那侧,还立着一块白板,上面写写画画了许多数据,这些数据是他看不懂的。还有书桌是靠近窗户安放的,这样采光好。
临窗的长桌上垒了一叠又一叠的文件,桌子右上角放置着的青竹笔筒内简简单单倚了两支黑色水笔,和一支金色的钢笔。笔筒边上立着个毛笔架子,挂着各种型号的狼毫,笔架正下方是一方砚台和一长条翠绿色笔山,笔山上还搁着墨汁未干的一支狼毫。书桌正中心,一纸镇尺还压着几张宣纸,纸上以行书写了一句“见无理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付元一不明白付宣写这句话的意思,但纸上墨迹未干透,想来是付宣上午刚写下的,大概和靖和有关。付元一没多想,靖和的事,付宣从来不愿他接触,他不想再惹付宣生气。
付元一把窗前的椅子搬到了长桌对面,这样他坐着就不会背对窗户。其实他本来想把窗帘拉上的,但想到拉上窗帘会遮住阳光,黑暗中更加可怕,他就放弃了。黎阳的事给他带来的惊吓太大,即使已经回到了家,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害怕。他害怕韩月破窗或者是破门而入,甚至根本不用破窗破门,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来到他身边,等他发现的时候堵住他的嘴,或者卡住他的脖子,他会挣扎,可是他挣扎的行动对韩月的钳制根本起不到什么影响,韩月还是一只手就能捏死他。
一直想着韩月,付元一根本无法静下心来。阳光有些刺眼,透过透明玻璃照射进屋,衬得四下明晃晃。付元一看着阳光头晕,心里更加烦躁起来。
付元一很想跑下楼去找付宣,可付宣在和闻峤谈事,他知道他不应当出现。忍耐了许久,付元一终于决定下楼。可他的手刚碰上门把手,门就从外面被打开了。
是付宣。
付宣甫进门就看到呆立在那动作僵硬的付元一,下意识皱了下眉,小孩找他有事?他心里琢磨着。回忆起开门瞬间看到的小孩一脸惊慌,付宣瞬间猜到小孩还没走出被韩月挟持的阴影。
韩月的作为的的确确过分了,看着惊魂未定的小孩,付宣觉得不教训一下韩月似乎已经有点说不过去了。可在这之前,付宣笑着揉了揉小孩脑袋,安抚小孩情绪最重要。
付元一也没想到付宣这么快就会上楼,看到付宣进屋,他就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欣喜万分,一时之间倒也忘了害怕。
“老爷子!”付元一唤了付宣一声,整个人就朝付宣扑了过去,饶是付宣做好接人的准备,还是挡不住小孩的激动,被撞得向后退了两三步。
付宣抱着小孩,感受到了小孩的紧张和激动。紧张,来源于韩月,激动,是因为他。付宣突然觉得很满足。先前他一直担心和小孩交流少会让小孩和自己有嫌隙,但是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他在小孩面前的形象没有崩塌,小孩对他的信任度也没有降低,他始终是小孩心目中那个可靠的老爷子,这就够了!
小孩的呼吸声渐趋平稳,付宣抱了小孩很久也抱累了,看小孩安静下来了,付宣笑着拍了两下小孩的后背,柔声道:“好啦好啦,男子汉,下来,老爷子有事和你说。”
知道付宣要讲正事了,付元一也不任性,很快从付宣身上下去了。他走到书柜拐角,取出了那枝插在花瓶里的掸子,然后返回付宣身边,跪了下去。
“老爷子,对不起,元一错了。”付元一低垂着头,双手托着掸子,把它举得高高的。独自待着的那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跳出自己付宣儿子的身份,付元一看到了很多之前他并不注意的东西。比如,其实黎阳的老大不是严耽,因为严耽会按照付宣指示做事。
付宣常告诉他,地位越高,责任越大,要操心的事情就越多。严耽平时有多忙,付元一并不是没看到过,有的时候严耽整天整夜连轴转,眼睛都能熬出血丝。严耽都这样了,那付宣呢?平时见不到他人影,不代表他在哪逍遥快活,也不代表他不关心自己,怕是忙得没有时间想他而已。可自己却因为见不到付宣而那般胡闹,惹事,实在不应该,实在该打。
付宣倒没料到小孩会这么主动地认错,愣了愣不禁感叹小孩长大了。他一直觉得,只有幼稚的孩子才会死不认错,成熟了的都能学会反思。小孩主动认错,不正是逐渐成熟的标志么?付宣有些许的欣慰。
“那你自己说说,错哪了?”付宣接过付元一手中的掸子,轻轻在自己手掌心敲了两下,就随手把它放到了身后的书桌上。他没想教训小孩,因为他知道,小孩已经悔悟了。
付元一抿了抿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把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付宣。
“元一错在,不该逃课,不该在老爷子三令五申下,继续去黎阳找耽表哥,不该见到老爷子进去了赌场还躲避,不该,试探老爷子,是不是在乎元一……”尽管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但亲口说出来,付元一还是会觉得难为情,尤其是在当事人面前。
听到了小孩的心里话,付宣也不知这算什么滋味,有点甜,有点苦,还有点涩。小孩心里藏了这么多事,他却分不出来时间关心一下他,这是他的失职了不是?
“能讲出来就好。”付宣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
付元一在说出“试探”两字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可付宣的掸子迟迟没落他身上,反而,付宣还说了这么一句有气无力的话。付元一觉得不对劲,慢慢抬起了头。
付宣手里根本没有掸子,掸子安安静静躺在书桌上呢。
“老爷子。”付元一小声叫了付宣,付宣晃了个神没听到,突然察觉衣角被拉扯,低头,就看到小孩小心翼翼地在扯他的衣服。
小孩一脸害怕和内疚,付宣看了心疼。忙抓住小孩扯他衣角的手,要把他拉起来。“起来吧,别跪着了,地上凉,再把腿跪坏了,老爷子可饶不了你。”他对小孩说。
付宣把书桌前的椅子移到了自己身边,然后把小孩抱了上去。他自己另外也搬了张椅子,在小孩旁边坐下。
“怎样?现在好点没有?还怕不怕了?”付宣拍了拍小孩后背,柔声问道。
“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怕。”付元一如实回答。
付宣把人搂进了自己怀里,又问道:“这样呢?”
“有老爷子在身边,团子就什么都不怕了。”付元一往付宣怀里蹭了蹭,很是满足。
付宣佯怒,笑着拍了下小孩的头。“就你贫。”
“团子,有些事,老爷子觉得你需要知道一下。”玩笑过后,付宣对付元一郑重道。
“什么事?”付元一不解,能让付宣这么严肃的事情可不多见。
“关于靖和,关于今天的事情。”付宣道。
关于靖和和韩月?付元一讶然:“唔,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干嘛?还有,老爷子你不是不希望团子和靖和扯上关系吗?”他实在不想再回忆韩月带给他的濒临死亡的感觉。
“此一时彼一时,有些事你必须知道。”付宣坚决道。
付元一见推脱不掉,只好乖乖坐好,听付宣讲起了靖和的发展和动乱。
“靖和从何爷开始到现在,差不多换了五六位龙头了。现在靖和的龙头是何衍,衍哥。靖和堂主有内堂和外堂之分,主事的各家分别是坐堂兼管堂大爷虞亮,执堂大爷楚楼,陪堂大爷魏升,礼堂大爷王琊家的王道,以及心腹谢山,圣贤息渐,管事王晋,江口元陶,么满初陆,八德舒俊,还有你闻伯伯是桓侯,你家老爷子我是巡风。去年,王琊家的王督谋逆,王道大义灭亲,又有靖和其他堂的阻拦,王督才没成功。王督死后,靖和论功行赏。衍哥那时老大的位置还未坐稳,就把赏罚权交给了内堂的虞亮。虞亮赏罚不分明,对内堂诸位大加奖赏,而对外堂的我们就冷淡许多。我和你闻伯伯对这赏罚看得淡,就都没放在心上。但是,元陶因为虞亮的赏罚不分以及蔑视和虞亮交恶了,一个人跑到了建城北郊,在那盘踞下来。剩下的初陆、舒俊等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有意无意地也与内堂那几位大爷尤其是虞亮拉开了距离。今天来找你的那个人是韩月,他是舒俊的人,是舒俊堂口的金牌打手,功夫了得,这些年为舒俊鞍前马后,争取了不少的地盘。他来找你,其实是因为我。前阵子靖和开例会,会上虞亮惹恼了舒俊,双方僵持不下,舒俊把当日虞亮论功行赏的作为狠狠讽刺了一番,还放下狠话说靖和有虞亮没他,有他没虞亮。我们以为就是两个人闹了矛盾而已,过两天就会平息,可是我们低估了舒俊的决心。昨天例会舒俊正式向虞亮提出挑战了,他还要我们做出表决,站他还是站虞亮。我们当时没回答他。”
“所以韩月来找老爷子是要老爷子做出表决吗?”听到这,付元一问。
付宣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韩月今天是来送警告的。”
“你闻伯伯也收到了。他被骗来这里的路上,在西二环被舒俊的人洒了大头钉,扎坏了车胎,后来是阿城送他过来的。”付宣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韩月本来今天是在跟踪我的,我发现了之后就把他甩了,又在城郊转了好几圈之后才去的黎阳,他会在黎阳出现,应该只是想去碰碰运气,看会不会找到我。”
“他运气还真好。”付宣抚着付元一的脑袋,慨然道。
原来韩月是来找老爷子的,对他动手是要逼迫老爷子,付元一心中一时明朗。“那他还会来吗?”付元一问付宣。
“不会了,就是来,他也不会找你了。”付宣告诉他。
“还记得他走的时候说的什么吗?他说,舒俊向来教他,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你有惹过他吗?没有。所以,今天是他不对在先。韩月这人虽然下手毒辣,但是为人还算可以,今天是他拿你来警告我,警告过了,他就不会再来吓你了。”付宣好一通解释,总算开导了付元一,看着付元一渐渐舒展了眉眼,付宣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作为靖和巡风,付宣还没怕过谁。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付宣怕的就多了。他怕小孩受到伤害,怕孔颜病情控制不好,更怕他在靖和的恩怨连累到小孩和孔颜身上。
舒俊和虞亮之间的斗争已经避无可避,靖和又要面临怎样的局势动荡,谁也说不清。付宣隐隐觉得不安,看着小孩突然有交代后事的冲动。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付宣把靖和形势一讲,心里舒坦了不少。韩月这事算盖过去了,抬头看到被他丢到桌子上的掸子,付宣突然想起了中午去黎阳的根本原因——小孩逃课了。“所以,男子汉,你早不逃课晚不逃课的,怎么挑了今天逃课?”付宣不动声色地拿起书桌上的掸子,问付元一。
付元一看付宣旧事重提,就知道逃不过那顿打,遂老老实实道:“课上讲的东西我都会了,坐着没意思……”
“嗯?都会了?”付宣笑了笑,伸手从桌上堆着的一叠文件里抽出张白纸递给小孩,“你们班主任说,你上了半节历史课就逃课了。那看来你历史学得不错了,来,男子汉,把历代帝王的名讳、执政时间、亡国原因列一下,一个都不许漏。”
“这……老爷子你成心的是不是……”历史那么乱,哪能理得清?付元一没敢接付宣的纸,听完付宣的要求后就把脸转了过去,他不想理睬付宣了。
付宣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但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能让小孩安安静静在家待着的理由。看小孩不接他的纸,付宣干咳了几声,然后把掸子扔到小孩身上,威胁他道:“要么挨打,要么写,你自己选。”
“你打我一顿就好了。”付元一毫不犹豫。
“呃……”付宣有点头疼,小孩不按套路走,这让他有些许为难,毕竟他也没想真的揍小孩一顿,“无所谓,反正挨完打还是要写的。一百下,先给你记着。”付宣吓唬小孩道。
“哼,专制,暴力。”付元一把掸子扔还给付宣,付宣后面那句不说还好,一说,付元一就知道付宣不想揍他了。也不怕真的惹恼了付宣,付元一站起来就要走。
付宣眼疾手快,把付元一拉了回来。“行了,再闹信不信我晚上在宁一面前教训你?好好在这待着吧,不想上课的话那这几天就别去学校了,在家自己看看书。刚给你说的,你抄书也好,上网查也好,晚上我回来前你整理好了给我。”付宣把小孩留在了书房,自己则取了书桌上那张写了字的宣纸出去了。
付元一眼睁睁看着付宣关门离开,到底理智压住了冲动,没跟着付宣一起出去。
他不想再给付宣添堵,既然付宣给他布置了作业,那他还是认认真真完成一下比较好。只是,书他没带回家,上网,电脑锁了。
付元一无可奈何,尽管知道付宣还在家里,愣是没出书房去找他,反而拨通了他的电话。“老爷子,你电脑密码多少?”付元一的声音里满是委屈。
“你阳历生日。”付宣挂了电话,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他就在楼下客厅里坐着,有事的话小孩在走廊里喊一声也听得见,结果非要用手机沟通?这算什么?付宣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被小孩这出人意料的操作逗笑了。
“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付宣看着上午才写下的无礼诛之,渐渐拧起了眉。
他不在乎虞亮和舒俊之间有何争吵,哪怕两人吵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都和他无关,但是,若有人趁机动了搅乱靖和的心思,他也绝不允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