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

初冬时节，乡村的风，格外地凛冽。落叶在地上打着卷儿向前扑去，宛如成群结队的枯叶蝶。大树的枝头还剩下零零星星黄叶，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好似古木上挂着干瘪的铃铛，在风中沙沙作响。

年初的时候，四奶奶就已经从峰叔家搬了出来，独自生活在这间昏暗的老屋里。这间老屋有些年头了，据说还是当年她和四爷爷结婚时盖的。后来，峰叔成家了，砌了新房，一家人才从这里搬了出去。不过四奶奶似乎对这里格外的留恋，总说这里还残留着她老伴儿的气息。

“青儿，过来。”她向我招了招手，示意让我进屋。

“您看得见我？”我将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灰蒙蒙的眼球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膜，目不转睛地盯着门框。

她伸出手，在空中比了比，划了划，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看见，怎么看不见。我只是眼睛不好使，可我并不瞎。”她转过身去，捶了捶拱起的背，接着说：“我就看见啊，有一个小人儿，站在门框里，模模糊糊的，就像是戏台上的皮影儿。再仔细一瞧，两个辫子高高翘起，可不就是你嘛。”

“四奶奶，你可真聪明。”我向她翘起了大拇指。她哈哈大笑，脸上的皱纹堆积成了小山，花白的头发也显得格外精神。

她揭开桌上的罩筐，露出两个不大不小的瓷盘，一盘是咸菜，一盘是青菜，咸菜上白蒙蒙的一片，那是凝固后的油珠。青菜黄黄的，软软的，一看就知道热过很多遍。

“青儿，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在奶奶这里吃点。”她端起那盘黄黄的青菜，走进厨房。

“不，不用了，我刚刚吃过。”我一边说，一边捂住咕咕叫的肚皮，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漆漆厨房里，心中暗喜：“还好，她没有听见。”

不一会儿，她走出厨房，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一个碗。盘里装着热好的青菜，现在已经彻底变成黄菜，软软的贴在盘底，都快熬成了菜汤。碗里盛着半碗饭，还有一个大大的白馒头。

“这馍是你五爷爷送过来的，他家人真好，吃什么都不忘给我留点。”她将馍一分为二，递给我一半，“吃吧，我在厨房都能听见你的肚子在叫。”

我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接过那半个热气腾腾的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吃点菜。”她递给我一双筷子。

我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将剩下的那点馒头一股脑塞进了嘴里，腮被撑得鼓鼓的，笑嘻嘻地对她说：“不用了，我已经吃完了。”然后用手背擦了擦鼻涕，打了个饱嗝。

“真是一个小馋猫。”她说着，把馒头撕开，将咸菜包在中间。

“四奶奶，你平时都吃这些？”我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峰叔家前两天才杀了猪，他没有给你送点儿。”

她那只举着馒头的手在空中一僵，朦胧的眼角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容：“他给我送了，可是我没要，又让他带回去了。”夹起一片青菜放进嘴里，“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还是白菜对我的口味，猪肉太腻，也不容易消化。”她低着头，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碗里。

“大家都说是峰婶儿嫌你眼睛不好，才将你赶出来的。是这样的吗？”那时候的我总是充满了好奇。

“胡说，以后可不要在听人家说这样的话了。是我自己搬出来的，一个人住多自在啊。”她扁了扁嘴，将干干的馒头咽了下去。

“可你不无聊，一个人住在这。”小孩就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怎么会无聊呢，峰儿他爸在这屋子里住了一辈子，到处都有他的味道。”她浑浊的眼中放出难得一见的光芒，脸上的皱纹也变得舒缓了很多。“平时我就嗅嗅这里，摸摸那里，就好像回到了从前。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了他。他还是那么俊，那么年轻，我就问他是不是嫌我老了，不要我了，他没有回答，就那样对着我笑……”说着，说着，她用围腰擦了擦眼角。

“四奶奶，你别哭哦，再哭就成小花猫了。”我从凳子上站起来，歪着头看着她。

“奶奶没哭，只是沙子迷了眼睛。”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可这没有沙子啊。”我好奇地问道。

“怎么没有。”她从饭里找出一个沙子，放在桌面，“瞧，这不就是吗？我眼睛不好，淘米的时候总是掏不干净。”

“碗里的沙子怎么会迷到眼睛？”我有些不解，正准备继续追问下去。

“青儿，奶奶听人说你要去城里念书了，是不是真的。”没等我开口，她先问道。

“是的。”我点了点头。

“去城里也好，记得常回来看看，就怕过几年，你也不记得我这个老太婆了。”说完，她又流下了眼泪。

“四奶奶，沙子又迷了你的眼吗？”我顽皮地问着，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用筷子轻轻地敲了敲我的脑袋，嘴里念叨着：“真顽皮！”自己也止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我在四奶奶家呆了很久，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路过峰叔家的新房，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蹲坐在自家门口，狠狠地抽着香烟，头顶一片云雾缭绕。

“青儿，你刚从……从老庄那边过来？”他谨慎地回头，向屋里瞄了一眼。

“嗯嗯，我刚从四奶奶那边过来……”还没等我说完，他将食指竖在嘴边，压低声音问道：“她还好吧？”

“挺好的，你不是才给她送过肉吗?"我随口而出。

”送过肉？“他显然有些迷惑。

“是啊，四奶奶告诉我的，她还说她牙口不好，又让你带回来了。”

“哦，哦，是的，是的……”他嘴里念叨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地。

就在这时，峰婶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腌制好的猪腿，看到我时，笑吟吟地说道：“青儿，你是来找海泉玩吗？他现在不在家。”然后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峰叔：“阿峰，我爸妈说前两天你送过去的猪肉挺好的，问我们还有没有，我想把这个过年吃的猪腿给他们，明天一早，你记得给他们送过去啊。”说完后，她提着猪腿走进了屋，那股神气劲儿，好像吩咐着一个付了钱的搬运工。

那天之后，没多久我就离开了老家。二十年后，重新回到这里，四奶奶早已经不在人世，老庄的房子也都坍塌了，断瓦残垣间长满了野草。后来我听说，海泉和他爸妈分了家，还娶了个恶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