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匆匆一瞥
再见时,那是一个寤寐的夜晚。
当自己真的发怔地站在门口,灯光昏暗,就像节假日前,离开的时候她送他回家的时候一样。还记得走之前,很舍不得地抱了下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才别过头去拖着行李下了楼。
滴滴答答的水从袖子上垂下,滑落在手背,顺势就着指尖淌下。刚过二月,雨水凉得有点刺疼,甚至是有点儿麻痹神经。说来真是奇怪,这个时节的雨竟然和六月的雨水不相上下,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就躲在了车站的车棚下了,雨就下了起来。
只是雨早已模糊了视线,等的那班车却迟迟未到。
“又堵车了呢!估计得到下午才到,等到了我再给你电话!”电话那头司机的声音显得略不耐烦,从天刚蒙蒙亮开始,催促的电话已经打了五个了,却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又一个电话拨过去,话筒里只是传来几声嘟嘟的忙音。
敲响房间大门,总算是松了口气。甩去手上的水滴时抬起手腕看看表,长短不一的指针刚好重合在一起,一秒,两秒,好了,十二点整。
尽量平缓些自己的呼吸不至于显得太过于急促,努力恢复往日的样子。可湿漉漉的头发依然搭在眼镜片上奄奄一息。
嘘!
别说话。走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暖气,眼镜上蒙上了白色的雾气,像是四月的春季,暖阳张开怀抱迎接着一个个鼻塞流涕的重症感冒患者。冬天感冒,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感冒都被她拉着去阳台晒太阳,一个男人竟然生得如此孱弱,他把这一切归结为缺乏运动,办公室坐得太久,总是见不得阳光,每一颗病菌都在狭窄的空间里繁衍滋长。
床头柜的灯调到最暗,屋子里浅浅的两个人的暗影投下,十二点之前还冰冷如铁的手指终于是得到了一丝丝暖意,指尖最为冰凉的指甲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头也埋在了她的长发里。另一只手触摸到暖和的皮肤,她微微发抖,片刻才反应过来,却不作任何抗拒,只是手指伸进他潮湿的头发,轻轻地按下了去,紧贴着他温热的头皮。足足抱着他五分钟了,胸膛里的那一颗心脏才微微停歇了会,或许是因为房间里越来越热的缘故。
在这个冰冷的春节过完之前,他还思量着一件自认为很神圣的事情,若是这件事真的如他所愿,日后的生活一定幸福得要让他梦里笑出声来。然而想象中沾染着水墨的青山楼台,山下佳人朱阁,左边厢房里飘出悠远的香气很快就被她皱着的眉头打乱了。
等我回家商量商量吧?嘟着的嘴在橘色的灯光中有些发亮。他轻轻触碰了一下,睡觉前还擦唇膏呢?她诡谲一笑,太干了呗。
此刻她就在怀里紧紧抱着。隔着厚厚的棉质睡衣能闻到她颈部皮肤渗出的丝丝汗液的味道,仿佛是早上那沁入皮肤的二月水汽,经过温热的皮肤,慢慢刺激着身体的每一根神经。
相隔未见的二十天里,几乎每一天都是对灵魂的煎炸烹煮。在这个寒气凛人的冬季显得焦躁不安,四点多夜幕就沉沉落下去,夜倒是特别长,次日清晨六点才开始露出灰白色的天空,白天的云彩也不美,或许是心情影响的缘故,夜晚稍作声响,声音就会在墙上撞出一道弧线,打在自己的身上比冷风还刺痛。
当初也是习惯了安静的,一个人吃饭看电影甚至是去游乐场滑冰。去年的十月份的时候特别想吃蟹煲,甚至是上班的时候也在砸吧着嘴巴回味着腥咸火辣的味道。果然下班后抛开所有手头的工作拒绝了加班就去吃螃蟹了。服务员问,几个人?
两个。他还在路上,先上吧!
当服务员看到桌子上慢慢堆起来一堆蟹壳,他对面的位子依然是空的。最后潇洒买单,走人。
然而后来她出现了。双休日的时候非要扯着他逛市场,女人买衣服就是奇奇怪怪,明明是很满意的衣服,试完了却又举棋不定,在老板的一再询问之下反而拉着他就走。就这样试着试着,一上午逛遍了一条街。她试衣服的时候他就假装作愁眉苦脸双腿瘫痪的样子,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这样逛一辈子也好。
逛完了市场一般天就黑了,火红的夜市上到处都是人,吃的喝的不停地被吆喝着,恍惚间,眼前烧烤摊的烟火味儿差点熏到了眼睛,紧接着喷嚏一个接一个。
你怎么这么没用啊!她抱怨起来。喷嚏打得涕泪横流的样子让人又气又笑,无奈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
你以前该是宅成什么样?她对这种吃饭完全靠外卖的生活完全不能理解,或者还有点嗤之以鼻。不得不说,自己慢慢地就在被感染,被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带来了强烈的后遗症——依赖性。比如吃饭的时候桌子对面的人呢?周末了除了继续宅在家还能干嘛呢?
更糟糕的是,假期里收到了一条信息,最是情深,奈何缘浅。八个字就像是古代女子的诀别信,言语简洁,此中深意却刺痛人心。他强装淡定,说,见面再说吧。
此刻,现在,她就在自己的怀里呢。刚刚进门的时候她就替他脱去了潮湿的外套,又递过来毛巾擦一擦水。现在双手由凉到暖,像是从冬季苏醒的游蛇。
心脏突然被紧紧揪住,可能是捏得太紧反而跳动更加剧烈。二十多天对她的念想终于表露出来。她亦是如此,褪下的睡衣就这样瘫软在了地上,谁又顾得上这个呢!两个人的手在对方的背上像是探索,鼓起的肩胛骨,微微起伏的脊椎,触到一圈绷带的时候,手掌整个放在腰上,慢慢伸进去。他再用力把她翻过来,她背上刚刚渗出的微汗,擦在被子上。也许是嫌被子硌得慌,一脚就把它踹了下去。
就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温度骤然上升。只是感觉温度越来越热,却越发难过起来。之前收到的那条八字短信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也许在一段日子以后,这番光景就是永久地保存在脑子里,变成稍微比梦境鲜活的记忆罢了。
让我永远记住你的样子。气息奔涌,她说话略带哭腔。
第二天吃早饭之前,她依然是默不作声地替他又把行李收拾归位。换洗的衣服已经放在洗衣机里了,四十分钟后取出来晾一晾就好了。
车票买好了么?
长久的空洞无声。半天才说,好了。他靠在窗户边上摆弄着手机,故意没去看她的样子。昨天本应该说清楚的话,还没说完呢!
都不肯开口说第一句,要是她忘了多好!
那今天我不去送你了。她俯下身叠好了被子,昨晚整个房间乱糟糟的,暖气开得也很足,连她的脸也不自觉红通通的宛若是过往云烟里的夕阳。刚刚打开了窗户,冷冽的气流飘进来。
雨在天亮的时候才停下,楼下的人群都收起了伞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七点半,最后吃了一顿早餐。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她要了一杯豆奶,俩人合吃了一份小笼包。早餐店的老板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俩坐下来,此前,老板就常常见他吃一份打包一份回家,每次他坐下来喝着豆腐脑的时候,老板就问,再来一份打包吧?久而久之,默契便培养起来了。他一坐下,一言不发,老板也心领神会。
轻轻地剜起一勺糖,给他洒在豆腐脑上,甜豆腐脑一直是他最爱的独一份,她是知道的。一碗豆腐脑一勺糖,夹着小笼包咬一口待糖渐渐融化。
我去上班了,你自己去车站?试探性地问他。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弱。
行吧,我自己打车去就好了。若是她能够很淡然地走开倒也还好,二十天前,他们就已经经历了一次离开。只是这一次离开,怕是再也不得见了。连这个城市都难再见了呀。
尽力让自己去想一些别的事情。清早的时候她还在臂弯里睡得像是以前一样熟,拿起手机左右思虑才订好了一张票,去鹤城。路途上有八个小时,只是卧铺上稍微可以休息一番,躺着车厢里,听着铁轨的声音,“况且况且”,渐渐眼皮有些沉重。
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办公室工作着呢!脑海中的内容不免又从接下来生活的打算上,拐到了对她的揣测上,思维滑出了好一段距离。
就在恍恍惚惚之间,眼皮似闭未闭,偶尔又抬起来,看着车窗外连片的夹竹桃飞得像是要逃离疯人院的精神病患者。有时候嘛,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不同的地域的人们做着不一样的鬼脸,周围的人们也在做着自己的鬼脸,捏着脸颊撑着鼻孔,也许接下来就要发生比这更疯狂的事情。就像昨天早上的时候拎着大包小包出去的时候还跟家里若无其事地说,我去上班了。却背着他们绕了一个巨大的拐角,经历了万分纠缠不舍的夜晚方才决意离开。而且现在即将辗转到另外一个城市。两天的时间将生活隔离成三个截然不同的片段,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这份疯了的勇气倒是她给的。自打见面开始两个人就没说多少话,但是相处这么久,读心术这项特殊本领长进不少。一个眼神,一股喘息的气流,甚至是眼角酸涩胀痛的时候她都背过身去,通通告诉了他该怎么做。
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光点,这个光点悠悠地弥散开,一个通透雪白的世界在眼前闪闪发亮。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雪,脚下扑嗞扑嗞,自己在人群里急切地分开挡住视线的人,左冲右突才看到她。她居然剪了一头齐肩的短发,格子的外套显得很扎眼。
她的视线也渐渐飘过来,奇妙的光点居然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是不再散开,渐渐地周围的人仿佛都化成了星星,最后聚集在她的眼睛里,那一抹光,比雪还要白。他伸出手去抓,手却机械地摆弄着什么一样,就在拼劲全身气力的时候,白色的光点变成一粒雪,她竟然消失了,不停地对他说,再见再见再见。那一粒雪落在手背的皮肤上,融化成一汪明亮的液体。这时候看得分外仔细,仔细到手背上的每一道细纹。那汪液体,顺着一道道细纹,渗进皮肉里了。
听着那如散去的钟声一样的道别音,差点全身上下的负面情绪一起涌上来了。因为现在隐隐感觉到嗓子眼已经干涸,有一根针在刺着脆弱的上颚,还有胸口深处那一抹令人几欲窒息的疼痛。梦里还是逃不过现实的残酷追捕。
火车轮子摩擦铁轨的声音,况且况且况且。Y城,再见再见再见。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刚刚上车才一个半小时,就做了这么一个梦。估计这列火车会在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之后才到站,跨入鹤城地界到车站,中途还会有两个小站必须要停下,所以到车站的时间大幅度增加,这个时候完完全全可以继续躺下,听着火车慢悠悠的节奏,再细细整理好衣服,当列车发出一声“扑哧”,像女人强掩笑容,再从容地走下车,切不可狼狈不堪。
听说鹤城很美,每年都有大批大批的游客前往,鹤城的古街道有很长一道,肘子肉,凉粉凉皮,各色的小吃聚集在一起,奇形怪状的味道千奇百怪的人群挤在这个罐头一样的小地方。间隔了几个拐角就有一两家小酒吧,晚上路过的时候一群花哨的男男女女举着啤酒放声大笑,甚至是笑出了眼泪。再往深处去,一家家书信小铺子藏在虚掩的门帘后面,里面很安静。女的在很认真地写字,然后塞进信封,工工整整写好地址,并且嘱咐一直再吧台上坐着的老板在她和旁边的这个男人结婚的那天一定要给她寄出去。男人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女人写字的时候他正无聊地把玩着桌子边上玻璃窗上挂着的一只只晴天娃娃,发出轻微的叮叮当当响。
这都是去年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来鹤城玩的时候留下的对鹤城匆忙的一瞥。她倒是一眼看破,故意撅着嘴说,分明就是一条商业街嘛!都说鹤城的风情来看了才懂,可是来了之后懂的就是这里所有的风情,全都是被明码标价挂在了玻璃橱柜里的商品,这可全都是得用真金白银才兑换的了啊!似乎全国的古镇古街好像都一个德行。
喏喏喏,水都绿得像汤了。而不远处,一群嬉闹的人青年男女,正划着船,坐在乌篷船上,用仰望的视角看着岸上一排排古旧的房子。鹤城,唯一令人感叹韶光易逝的东西就是这些房子,斑驳的墙面支撑起屋檐上高高翘起来的飞檐,马头墙一层又一层,却看起来又像是新的一样白。
虽然肉眼所及之处皆乏善可陈,但是来这里的人大多都各怀心事。特别是独行之人,他们的形象大多是背着包,几乎不会带行李箱,走到哪里便可以住到哪里。轻装简从的样子像是放下了所有的包袱,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准确地说是没有意识到,那暗藏在内心阴暗角落的尘埃却越来越重了。很多人只有在失意的时候才会往陌生人多的地方聚拢,并且肆意借酒浇愁也不用管正在兴头上时有一只手粗暴地夺过你的酒杯。
天地之间我最大!某某某我去你X的!若不是这杯子被摔了或许会受到一番责难,手中的杯子也定是粉身碎骨了。
独自出走的人,他们的背包里面一定满满地都装着回忆在里面的。包括手中的酒杯,桌子上空了一半的酒瓶,用强忍着的眼泪作最后的诀别。
狭长的车身驶进山洞,一头扎进黢黑的山里。外面黑了起来车厢里面却亮了几分,下铺的中年男人面朝里,脚伸在外面,爬下来泡方便面的时候差点踩了上去。
吃碗面却再也睡不着了。走之前包里放了一本书,类似于萧红的传记,《黄金时代》。看过了电影后才真切地觉得萧红从小到大有如生活在地狱,每一段爱情都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当她和萧军认识的第二天,两人就因对方的才华而吸引着对方的灵魂,并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相濡以沫。相识两天就坠入爱河,爱情的起因要么因为浪荡不羁自天生,要么因为灵魂的深深吸引,二萧显然属于后者。只是,即便是这样一段爱情,在情感出现裂缝意见出现分歧后,再难愈合了。萧红的黄金时代,仅仅就是那段她东渡日本的时候,“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没有一点儿压迫,这可真是我的黄金时代”。
接着看到这么一句话的时候竟然觉得此刻境遇有丝丝相似: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世界。
而今年的五月,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萧军从冷冷的火炕上摸到写着这么几个字的一张纸,表情轻微颤动,内心却是猛地一震,眼前这么个蓬乱潦倒的女人,内心却闪着掩盖不住的光。
去年的时候,就在鹤城,乌篷船绕着园而走,园子里的小亭子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愿望卡,也同样写下了类似的句子,只是走了之后再也没法见得到了。五月份天气稍稍有点热,她端坐在简易的桌子前写着字,前面的水池里莲叶丛生,偶尔吹过来的风,钻过了瘦削的莲梗,抚乱着她额前的一丝头发,伸过头去想看看写了些什么,却被一只手警觉地挡住。
自己的正楷字写得并不好看,甚至是有些斜,“但愿我们一直这么走下去”,最后一个“去”字竟像是小心翼翼写出来的一样,舒坦地点完最后一笔,挂上去,随后任它与风一起摇摆。
她也郑重地挂了上去,风把有字的一面吹过来的瞬间,上面不过是类似于工作啊生活啊的字,大约意思就是希望工作顺顺利利。
后来想想这两张分别挂在亭子东西两个角落的卡片,心里不免有些自嘲。
走上鹤城街道,冷冽的风从遥远的另一方吹来,黯蓝的天空宛如巨大的空洞,远望去,静安寺塔顶静默立于风中。温度低得出奇,也许是这里和Y城相隔了将近三十个纬度的原因,刚刚走下火车,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冷气流,鼻子竟然又无法呼吸了。
“天气好像终于晴朗起来了。”
“也许那儿还有向阳的空草地呢!”她微笑着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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