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山坳的那个路口

作者: 渡黄昏来度晨曦 | 来源:发表于2024-05-25 19:50 被阅读0次

吃完饭以后,妈妈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门。“今晚谁先回家谁做饭,”她说,“想先回家还不想做饭的就别回家了。”我知道这话是说给弟弟听的,但我还是把吃饭的声音调低了些。弟弟也知道这是对他说的,只见他往我旁边靠了靠,然后轻轻坐在了沙发上,准确地说是靠在沙发上。我注意到他的动作并看了他一眼,他呆呆地抱着饭碗在胸前,然后向我看了看并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来。地上的热水器插着电正在发出孤独的烧水的声音,水还没开。妈妈交代过,等水开了记得关了把水装到热水壶里去。弟弟嘴边亮晶晶的沾满了油,妈妈扛着锄头的身影在窗口逐渐消失,房间里又恢复了原来吃饭的声音。

妈妈说弟弟生性调皮贪玩,一到要去干活的时候就插了翅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次可不能再让他跑了,不然被妈妈逮到他又要遭殃了,每一次我都实在不忍心看到那个场景,而妈妈更不忍心。妈妈每一次都用带着树叶的树枝打他,可他还是哭得很厉害。看到弟弟的眼泪稀里哗啦流个不停,有时候妈妈也会忍不住眼眶红红的。但妈妈还是不曾停下手中的树枝对他的抽打,于是母子俩一起哭着,一个是打的一个是被打的。

但是不这样又没办法,弟弟还是不听话。妈妈对此想打他又不忍心,每次我跟她说弟弟跑了,她只是和往常一样,继续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挖了几锄头以后便把锄头插在地里,任凭锄头把斜指着天空,她停下了手中的活,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便开始骂骂咧咧地说着弟弟一些很难听的话,然后要准备离开去找弟弟。听着她那些难听的话逐渐远去,它们正像一支支箭矢像我撞来。与其说她骂的是弟弟,不如说她骂的是我,因为弟弟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话全部都是让我听到的。

爸爸一直在外打工挣钱,家里的事一律由妈妈照看,要背猪草喂猪,要料理庄稼,还要照顾我和弟弟,我不太需要妈妈照顾了,主要是弟弟,养育他这一路过来已经实属不容易,他还那么不听话。弟弟的调皮,妈妈一个人时常感到崩溃。那时候弟弟已经学会煮饭了,但他还不知道死是什么东西。

之前他和村子里的几个同龄小伙伴偷偷跑出去,在别个村子人家栽烟的地里玩,把地里盖的薄膜都给踩破了,踩破了一大片,消息很快从那个村子传到了我们这个村子,其他孩子的父母都对此大打出手,还把自家的孩子关禁闭了好几天,不让出门,而妈妈却似乎无动于衷,甚至什么也没说,任凭村子里在好一段时间里传遍了坏话。

有一次,早上妈妈早早的要喊我们去地里干活了,弟弟睡着懒觉怎么喊都不肯起,最后没有办法,妈妈只能让他继续睡着,要走时妈妈还要求他要在我们干活回来之前把饭煮好,说完我和妈妈便出了门。干活到接近中午时,我们便从地里回来了。在一段路途中,我们逐渐听到了叽叽喳喳的人声,正从前面的路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我们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伴随着那一声声听起来很急促的声音走去。在慢慢靠近那个有水池的地方,由刚才还只是叽叽喳喳的人声逐渐清晰到了可以隐约听到其中还掺杂着哭声,跟随刚才听到声音而产生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很快,我们意识到了什么。那时候众人已将一具小孩的尸体团团围住,那具小小的尸体就这样无声无息苍白地躺在了众人之间。走到能清楚看到人群的时候我放慢脚步,极力想透过他们重叠的身影缝隙中看到那具尸体是谁的,但是妈妈拉住了我,妈妈一把拉住我就赶紧往家的方向跑。在奔跑的路上,我感到有一丝丝雨落到我脸上,这些雨是从前面拉着我跑的妈妈那里飘来的。

一走进屋子,里面安静得异常可怕。从一进来,便有一股冰冷不断往身上爬,突然感到这里从来都不是自己家那样陌生起来。妈妈歪歪斜斜地要往床那里走去,可床上什么也没有,妈妈还要跑过去掀开被子来看个彻底才确定真的什么也没有,这让我对妈妈突然失去概念而感到滑稽,她那时以为弟弟就如同一只老鼠抑或一只小猫般大小,一掀开被子他就能从被子卷着的某个角落滚落出来。妈妈站在原地慌张得不知所措。紧接着,妈妈冲出了屋外,进行着那一声声不属于她的凄厉的叫唤。

我不以为真,虽然我没看到那具尸体是谁的,但我没有突然得到某种强烈的感觉冲击,所以我确信那肯定不是弟弟。刚开始我还被妈妈吓了一跳,现在看来妈妈也纯粹是瞎担心罢了,但是她既然都出去找了,那我就在家等着弟弟回来再一起去找她。屋里再次恢复了刚才空无一人的安静。

午饭的这段时间,我和妈妈都在为不知道弟弟去了哪里的事周旋着忘记了吃饭。到下午一点左右的时候,我听到屋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些声音和在池塘的路段听到的那群人的声音一模一样。我赶忙跑过去趴到窗口上望出去,只看到几个人的衣服在窗子的一个角落里若隐若现,我又起身出了门去看。刚才在池塘边的那群人都回来了,有的三五成群有说有笑,有的小声地哭,有的大声地哭,他们哭的是另一个人怀里抱着的布包裹着像婴儿的襁褓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便从里面伸出一双腿来没有生气地悬着,上面还有水滴不停滴落下来。那群人并没有我刚才趴在窗口看到的那样沉默无声。他们都是昔日里会热情地互相帮忙而又背地里传别人坏话的村里的老乡们。

这时候弟弟回来了,他像一个鬼魂一样不知不觉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注意到了他闪躲的眼神,他好像很害怕什么。我连忙问他:你去哪里了?他先是摇了摇头,我马上感到很疑惑,接着他指了指外面那群人,然后便似乎有些委屈地回答道:我跟他们回来的。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刚才我所看到的外面人群的场景,以及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布包裹得像婴儿的襁褓一样的东西。我瞬间毛骨悚然,竟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弟弟便从我面前开始慢慢后退,我越来越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了,正当他转身要离开时,妈妈又突然出现了,并拦住了他的去路。妈妈苍白的脸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心好像从万米高空正在坠落下来。妈妈急促的喘息声打破了整个屋子的安静,还有她额头上眼窝里泪汗俱下如同下雨,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好像是刚掉入池塘里一样刚被捞出。妈妈张开惊愕的瞳孔像是深渊巨口要吞噬了一切似的,她看着弟弟。弟弟低着头不敢看她。

虽然弟弟本性难移,但从那以后他便勤于煮饭。那天妈妈没有按以前那个程度来打他,只能说用手拎他起来拍了几下屁股就算作是打了,拍完以后母子俩便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一个是因为担心过度苦苦寻找而打的,一个是以为自己贪玩没有煮饭而被打的。那时弟弟还不知道和他经常玩在一起的一个小伙伴掉水里淹死了,当他看到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路过时或许以为只是那些干活的人回来了,他才想到妈妈去干活之前也曾嘱咐过他要煮好饭等我们回来。所幸那天他只是自己出去玩,否则淹死掉的就不一定是他的那个小伙伴了。

不过这次妈妈提前发出警告,晾他也没有多大胆量了。吃完饭以后,他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我把烧开的书装进了热水壶。出门的时候,我提着装满水的热水壶,他提着一个超大号茶水杯。茶水杯经年累月在杯壁上凝结了厚厚的茶垢,里面装了一点水,泡着一些茶。弟弟抱着和他差不多高大的超大号茶水杯,摇摇晃晃地跟在我后面。他走得很慢,好像在试图抵抗前面的路,但又不得不慢慢接受眼前这条唯一的路。就这样,我带着弟弟走过一段爬坡的路,到坡顶上的路口,再往下走便来到了一处山坳,整片山坳处都分布着村子里已播种的和未播种的荒芜的土地。

骄阳似火,蝉声嘹亮,弟弟昏昏欲睡。妈妈冲他吼道:“还不快点干你的活,再不干就天黑了,天黑了我们回去了你自己在这继续干活。”他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要开始干活了。”说完,他便走到地边找到一处草丛,用手扒了扒就直接睡了上去。蝉声越来越响,我和妈妈在地里满头大汗地干活,弟弟在草丛里安详地睡着了。

妈妈的锄头掉入泥土里,溅起一个个泥坑,我在妈妈的锄头往后推一点土盖上去之前扔进两粒三粒种子,这些种子落到土坑里,有时友好地又聚到一起,有时分开到坑沿,像是戍边站岗的战士,最后被锄头推着像浪潮一样的土淹没。有时候种子没被土埋住,妈妈用锄头往旁边轻轻一切,再抬起锄头来时旁边的碎土便纷纷往切口处随着锄头慢慢抬起填补进去,于是旁边的种子也跟着陷入其中。

因为长时间的配合,妈妈已经足够信任我,不用像以前那样我做得不好妈妈就觉得是我不够专心,现在我不用那么严格要求就能做到在妈妈的要求范围内。我时而沉浸于地一边远处尖锐的蝉鸣,时而转头去看地另一边埋好种子整齐排列的土坑。弟弟给种子放化肥的桶张着嘴倒伏在两排土坑中间不平的土地上,从里面瀑布般撒出了一点化肥出来,我想起了弟弟。等我转过去看时,弟弟不见了,我以为弟弟今天又没来。

路边的树木摇摇晃晃的将深深浅浅的阴影洒落在路上,走着走着,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又被遥远的蝉鸣吸引去。回家的半路上,我再次听到了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那声音还足够小,只是混淆在此起彼伏的蝉声中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那声音把我引出了那条回家的路。循着声音的痕迹,我来到了一片绿色的屏障面前。现在声音很清晰了,我确信就是从这片绿色的屏障后面传来的。这声音好像预感到了我的到来,显然比刚才降低了很多,但我确信它们肯定不知道我来到这里了。

我听到了弟弟说话的声音,他又来找他的小伙伴们玩来了。刚才他们讨论着要去哪里玩的声音都被我听到了,弟弟便说经过山坡坡顶的那个路口会被妈妈看到的,说完,几个小伙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接二连三地商量起了对策要如何逃跑。听着他们一边商量,我沿着绿色的屏障一边绕到他们要走的路前面,然后自然地走向他们。当靠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很快也看到了我,弟弟旁边的小伙伴拍了拍弟弟并手指向我,弟弟有些惊慌了,但不至于那么惊慌,因为他知道看到的不是妈妈。等到我再往前靠近一点时,他们便像麻雀似的四散奔逃,我看到弟弟也想逃跑了。我纵身一跃,跳到了他的面前,他还想找地方钻,找机会逃跑,但他怎么也逃不掉,他一要跑我伸手就抓回来了。经过几轮挣扎也无济于事,他有些丧气了,便开始在我身上拳打脚踢,还怪叫着要我让开。

我想着妈妈也还在离这里比较远的地方干活,一时到不了这里,加上我再也受不了他了,我想到了以前妈妈打他的场景,于是我也学着妈妈的样子,从身边折断一簇树枝,用手把他转过来就开始往他屁股上抽,抽得树枝上的树叶四散掉落,他从刚才的怪叫变成了现在的嚎啕大哭。我一边打一边骂:你知不知道妈妈一个人干活很辛苦……我自认为还没用上太大力气,但他已经哭嚎得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我没有因此减轻,而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重一些。弟弟的其他小伙伴则躲在旁边的草丛里,看着他被我打得眼泪鼻涕直流。我放开以后他还要走,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于是我拉住又继续打,打到把牵引他往那里走的念头打消失。

后来只顾着打他,我都没注意他的目光已经在我后面注视了一会儿了,最后我放开他,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仍然穿过我看到了我后面,我看了看他,转身,看到妈妈站在我后面眼眶已经红红的了,我又转过来看到了弟弟苦涩的脸已经被眼泪和鼻涕糊得模糊不清了,我默默退到了一边。我站在中间,母子俩一个站在一边,互相看了看后,妈妈好像在把自己悲伤的声音收了收,又恢复正常地说:

“走吧。”

我看到了妈妈转身后逐渐远去的身影,我慢慢跟在了她身后。走到半路上,我才发现我和妈妈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我回头去看,发现弟弟还站在原地,他没有看着我,他看着妈妈走去的遥远的方向。弟弟没有跟过来妈妈怎么不管了?我想朝妈妈喊让她知道,我也想喊一下弟弟让他跟上来,我没有喊,距离越来越远了,我怕喊了他们也听不到。

我停在原地看着弟弟,弟弟还是站在原地,看着妈妈走得越来越远。因为距离太远了,我已经看不清弟弟的脸了,最后我隐约看到弟弟抬起了手做抹眼泪的动作,弟弟转身走了,朝着我和妈妈相反的方向去,弟弟转身走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最后一滴眼泪掉在了地上。我一直看着弟弟小小的身影跑上坡顶那个路口,然后翻越消失。

多年以后,我和妈妈再次来到这片山坳干活。妈妈要求我和以前一样,她用锄头挖坑,我负责丢种子进去就行,我对妈妈说:“我现在可以自己挖坑种了,这样效率会更高一点。”妈妈摇了摇头,还是坚持只要我负责丢种子就行。干活到下午一点左右,我说我要回去准备了,妈妈停下手里的锄头,双手扶着锄头把,对我点点头,然后给我交代了一些话,什么东西放在哪里记得自己去拿就行,我回答知道了便转身走了。走了没一会儿路,只听到从我后面继续传来锄头和地里的土块互相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在我的耳畔变得越来越虚幻,好像是我在观看一场电影时听到的那种经过后期处理出来的声音。当我走到坡顶要翻越山坳的那个路口时,我站在弟弟留下他最后一滴眼泪的地方,转身看到了妈妈埋头挥着锄头孤零零的瘦弱身影,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并将一滴眼泪掉落下来,留在了那里。翻越山坳的那个路口,我踏上了遥遥无期的求学之路。

如今奔波在外,我又一次想起家乡翻越山坳的那个路口,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弟弟,想起了那里的人们,然后这些又变得像我和它们之间的距离一样遥远,模糊,最后只留下妈妈在那个山坳里满头大汗地干活的身影。故乡的血液,妈妈的血液甚至弟弟的血液从来都充斥在我身上,它们不无时无刻都在某个深处奔流,滚烫,以及呼号。多年以后,我成为了和妈妈一样的人,但多年以前,我又何尝不是弟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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