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
文/马林良
我又走近了老房子，老房子改了模样:腰身变得低矮，房椽子露在外面，屋檐处有两个豁口，不大，窗户上的漆已经剥落，门一推开，门角刮在地上，地上留下一道弧形的印。
我有三十年没回到老房子了，最近十年，老房子一直都空着，农村很多身强力壮的人都出去打工，十家有八家房子都是空着的，这不是新鲜事。
我回来，是陪着姥姥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姥姥明确表示，她要回到老房子，从那里走。我们都知道“走”的意思。
一家老少能回来的都回来了，东西屋都是人，房子的卫生已经被先到的家人打扫干净了。
姥姥被担架抬着，院子前后看了一圈，老邻旧居过来很多人，姥姥还认识，微笑着招招手，想要说些什么，嘴只是张着没有声音。
一家人在一起守候姥姥最后的时光。
四十三年前，连着七年，姥姥在老房子里守着待产的大舅妈、二舅妈生下七个孩子——六个女孩，一个男孩，我是唯一不在这个老房子出生却在老房子成长起来的，我四十天来到了这座老房子，生活了八年。
四十三年前，每一次的守候都是令人惊喜的——家里又添人进口是件好事，但是这好事因为都是女孩稍稍打了折扣，打了折扣的是心情，给儿媳接生，姥姥的态度可没有打折扣。
她坐到炕头，舅妈的心里就有了底，一家人的生活就不会乱，姥姥的沉稳干练就是这个家的精气神。
二舅妈生最小的弟弟时身体虚弱，弟弟一出生哭得像只孱弱的猫，弱弱的两声之后就没了动静，姥姥抓着他的两只脚倒提着，啪啪打他的屁股他才又有了声音，之后姥姥把他放在自己的棉裤里抱了四天四夜，据说炕烧得贼热，姥姥的脸红得像是紫皮萝卜，弟弟从鬼门关被夺回来，姥姥生了一场大病。
姥姥就是在这间老房子守候着，等待着一个又一个小生命来到家里，她就是这个家族的守护神。
可是，这个神仙再不复当年的风采，她健壮的体格变得消瘦，明亮的眼神变得浑浊，她留下话:守着她，不要让她身边的唱佛歌的mp3停止歌唱，她一辈子吃斋念佛，希望最后能在佛歌的指引下走到西方极乐世界。
那时她一个人迎接这个老房子七个孩子来到时，家里欢天喜地；现在一家人守候在她一个人身边，除了静静等待，没有任何办法，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吃不好，睡不好，房前屋后地看，看哪里不顺眼就动手收拾一下。
没有人在她跟前说没事的谎言，她静静地躺在炕上成了一座孤岛——每个人都在身边，可是她已经认不出任何人，她的思维停留在自己的空间，我们也走不进去。她拒绝和人交流了，二舅说用不了三天了，我摆摆手，怕她听见，可是她连头都没有扭动一下，是耳朵听不见了吗？
姥姥想得开，从城里回老房子之前让舅妈和两个姨把她老早就自己亲手缝制的装老衣服拿出来晾一下，一件一件看，用手在每一件衣裤上摩挲着，叮嘱二姨一定不要忘了给她戴红手套，她接生了太多的小孩，需要这副红手套……
大家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她笑了说时候到了，不要哭丧着脸，不要大哭，这不是悲伤的事情，要为她高兴，她要去寻找佛祖了，不要接别人的礼，她没有机会还了……
要守候着她往生净土。
当年她守候着出生的孩子都围着她，守候着她，我们姐几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叠着大宝，手巧的二妹叠着金山银山还有一个宝船……
回到老宅的第二天早晨，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目光没有焦距，每一个在她跟前问候的人都没有得到答复，我吻着她的额头……
Mp3跟着姥姥去了墓地，她是姥姥精神的守护神。
守候生，守候死，守候你的人或者你守候的人或者事物终有一天会失去，可是信仰不会，你若不放弃它，它必会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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