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宝玉对读书功名,厌恶至极。
凡劝宝玉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都被宝玉拉了黑名单。
宝钗劝过,宝玉“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湘云也劝过,宝玉马上就放下脸来:“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的经济学问。”
唯黛玉不说这“混账话”。
“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正因有了这句话之契机,宝黛二人的心迹才表白无疑。
没想到啊没想到,宝玉人生的第一个知交秦钟,竟然在临死时,叛变革命了!
他苦苦哀求鬼判,只为还魂归来,向宝玉叮嘱这样一句话:
【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
1
俱秉清明灵秀与残忍乖僻二气,秦钟和宝玉,从第一次见面,就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虽各自生于寒门薄祚、侯门公府,然不肯用心于功名、叛逆乖张之处却并无二致。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宝秦二人上学堂,为的是能天天在一起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他们一起结交多情,与香怜玉爱眉来眼去,酿出学堂一场大闹;他们一起恋慕美丽纯洁的女孩,见着二丫头和智能儿,互相开着无伤大雅的风月玩笑;他们初通人事,和袭人、智能儿偷试云雨,一起步入了性的萌发。
然而,秦钟哪里能想到,姐姐刚莫名其妙地去世,父亲又被自己与智能儿的一场恋爱气死,不过是转眼之间,已家破人亡!如此灾变,叫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如何承受得住?
懵懂无忧的美好时光被急转直下的世事变幻,打回冰冷原形。
宝玉赶来相见秦钟最后一面时,秦家门首悄无一人,秦钟已移床易篑多时,一派萧索。
只有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在等着分绝户的秦家家私。
弥留之际的秦钟:
【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
自己身后之事无人料理,父亲一生辛苦尽付流水,更不知私逃出馒头庵的智能儿日后又将飘零流落于何处,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然凡此种种,自己俱已无能为力了。
走到人生的尽头,秦钟幡然悔悟。
如果当初立志功名,奋发读书,就不会气死父亲;如果自己荣耀显达,也许就能救智能于水火;如果……
已经没有如果了。
2
同样劝宝玉读书致仕,湘云是这样说的:
【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
这不是“荣耀显达”,这是庸庸碌碌。
以宝玉之人品风流,愿意调胭脂、共西厢、品红梅、拾落花,与小姐吟诗,为丫鬟梳妆,与其勉为其难和贾雨村一众禄蠹谈会应酬,不如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
宝玉赶来见秦钟时,秦钟已魂魄离身。
宝玉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
以宝秦二人知交甚深,秦钟不会不了解宝玉为人,更不会不知宝玉的人生志向。然而,那个和宝玉一起毁师谤道、不屑于功名的秦钟,逆天而行,还魂归来,为的就是向宝玉交待最后这一句要紧话。
这是秦钟以生命为代价对宝玉的劝诫!
劝诫宝玉如此,秦钟不是第一个。
宁荣二公在天之灵,深知贾家富贵已历百年,虽“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却也不可不“尽人事”一搏。
子孙之中无可继业,惟有宝玉天资可塑,“略可望成”。
为此,宁荣二公深嘱警幻仙姑:“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
故有宝玉入太虚幻境之所历。
警幻仙姑先以声色情欲要宝玉出离世间红尘(详见《警幻仙姑所警何事?》);又赞他是“天下第一淫人”,要他“有情而觉生”(详见《天下第一淫人的归正之途》)。最终,于密授云雨前,警戒宝玉:
【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便是宁荣二公与警幻仙姑所言之“正路”!
也是宁荣二公将贾家命运托付于宝玉之望也!
3
秦钟能还魂归来,全仗宝玉之力。
秦钟夭逝之时,贾家正有一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非常喜事:宝玉的亲姐姐元春才选凤藻宫,即将沐恩归省。
“运旺时盛”的宝玉,连阴间的鬼判都畏惧三分。
这就是“荣耀显达”的能量!
泼天富贵的家世与众星捧月的疼爱,让宝玉产生了认知的盲区,“见识自为高过世人”。
自以为,至情至性,便胜过人间无数。
殊不知,是以赖高祖之德、父辈之荫,方有宝玉锦衣玉食、无心致仕的底气;
殊不知,是以元春一人之“荣耀显达”,方有宝玉青春绽放、性灵栖息的大观园!
秦钟与警幻仙姑之言,分量不可谓不重,然出离觉悟乃上根利器之宝玉,却终“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自误于任性与挥霍中。
就在宝玉还赖床睡觉之时,凤姐已开始主持内务、协理宁国府;就在宝玉于学堂厮混胡闹之时,元春已在皇宫步步惊心,肩负起贾家的前途命运;就在宝玉庸人自扰无事忙时,探春、李纨与宝钗已发力改革大观园,为挽救贾家之颓废而尽其绵薄。
试问,何人在经世致用,何人又在蹉跎岁月?
空有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与超然出世的觉悟,却没有“荣耀显达”的能量来践行自己的情怀与觉悟。
故《红楼梦》开篇就有如此之叹!
【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一个连基本的人身自由与财务独立都没有的人,一个连丫鬟被冤死都不敢为之平鸣的人,哪有能量为诸芳保有一座灵性净土“大观园”,又怎能指望其为家族“赋能”挽大厦之将倾!?
如果立志功名,如果荣耀显达,如果……
已经没有如果了。
大厦倾覆,诸芳流散。
多年后,当“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的宝玉,回忆起秦钟临死时的肺腑之言,领悟到宁荣二公及警幻仙姑的殷重叮咛,如何不肝肠寸断,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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