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00……
8:05……
8:10……
交易时间已经过了10分钟,也许对方堵车,也许……
车停在小学校门旁边,不扎眼的灰色雷克萨斯,隐没在众多接送孩子的车里,正是小学生上学的时间,他们蹦蹦跳跳地进校门,像童话草原上的小动物,浑然不觉四周埋伏着毒蛇猛兽。
“我并不羡慕他们,”坐在车里的强生想:“他们并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其中有一些孩子,长大后就成了我。”
强生脸上挂着一丝惨笑:“也许就是那个笑眯眯的小胖子,或者那个,那个戴着眼镜若有所思的三道杠。”
一个扎着辫子,系着花蝴蝶绸带的女孩,背着粉色双肩书包从街对面急匆匆跑来,花朵般的小脸在寒风里红彤彤地盛开着。
花白头发的奶奶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大叫:“慢点!慢点!”女孩咯咯笑着,头也不回地说:“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女生的眉眼像极了强生当年背弃的臻臻---那个全然爱他、从未退缩的女子。一般的无邪,一般的明媚。
他的心抽动了一下,他不值得这样的爱,他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是个坏人,一个从军队逃跑,连累峻新送命的坏人。
“值不值”不是被爱的那个说了算,是爱的那个说了算。
强生参不透爱,但他努力地活,努力地活。
他摸了一下副驾下面的枪,再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8:15”。
他汗毛直竖,血液流动变缓了。
万木萧瑟中,草原狼凝神聆听风的来处。
那晚,他和峻新被伏击前,也是如此空旷和寂静。
一道寒光闪过,他心一惊,他被盯上了!
也许是警察,也许是想劫货的同行!
不及细想,他下意识地转动钥匙,脚踏油门,面前一群群的孩子在校门前鱼贯而入,一个个都像幼年的臻臻和他,一个个都是他和臻臻的孩子。
他猛吸了一口凉气,锁了车,背上黑包,开始狂奔。
2
大隐隐于市。人多的地方最安全。现在最紧要的是离开这里。
他戴着口罩和帽子,冬天出行的正常打扮,小学旁边就是地铁入口,他没有犹豫,闪身进去,地铁安检并不严,他知道。
他摸了摸他的包,枪和海洛因都在,他把包从肩上拿下来,拎在了手上,手里的包通常是不检查的。
背后脚步声杂踏,都是来索他的命的。
上班的高峰时段,他顺利地进站,挤上了地铁。
他松了一口气,靠门站了,闭上了眼睛。
怎么向龙哥交待?他无缘无故取消了交易,还弃了车,如果真有警察盯他,那车上有一百条线索,指向他,指向龙哥。
他取信龙哥的,不是他的“忠”,龙哥不傻,他不信那一套,他相信人只忠于利。他看中强生的是“智和勇”。
车可以让小七开走,龙哥那里只说过时不来,他感觉异常取消,只要货还在,没有大错。
3
地铁空调开得足,加上人和人挤在一起摩擦生的热,让松懈下来的强生一阵困倦,下个月就33岁生日了:“生日快乐,强生,哦不,庆华,我的真名是庆华。”
地铁晃动,周围羽绒服悉悉索索的声响,强生脸上突然一阵清凉,他的口罩被人掀开了,面前是一张脸,近得看不清全貌,只见嘴角上拉,似笑非笑。
他赫然看见那一对棕黑润湿的眼球里,映出他的一左一右,各立着一个魁梧的大汉,他三面受敌。
他和面前那人,四目相对,一秒、两秒、三秒。
“啪!”他猛地把包挥了过去,人往前冲,枪在包里,他抽出了口袋里的刀,斜地刺了过去,趁着边上大汉躲闪,他挤到了车厢中间。
只是一阵很小的骚动,大部分人还像木雕泥塑般地看手机,只有几个人抬头漠然瞧了瞧。
城市里生活,人都失去了警觉和野性。
后脑一阵寒意,是刀锋闪过,他们不止三个人!
强生停止思索,挥刀砍向他周围的所有人,人群乱了,尖叫、推搡、闪躲,生死攸关的时刻,人们将身边的人像盾牌一样推了出去。
那些人目光炯炯地分开众人,直奔强生。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他迅疾地停下来,反手刺向来者,刀轻易地捅入、抽出,一具身体软了,瘫了下去,这是他第一个祭品,原来这么容易。
他受了鼓舞,趁后面的人愣神退却,又挥刀乱砍,直到门边,他转身回望,手里的刀静静地滴血。车还没停。
此刻,他已成了魔。面前的人们,无不瑟瑟发抖,那么怯弱。
他分不清哪些是敌人、哪些是乘客,他前面的空地越来越大,一个满面横肉的中年男人扛不住跪了下来,泪流满面:“饶命!饶命!”
到站,门开了,车里的人像井喷一样冲出来,每个站台都布满了警察,他推上了口罩,和乘客朝同一个方向跑,他疑心自己身上有血。
身上有血的不会只有他一个!要查监控缉拿他,最快也有几个钟头之后,他还来得及逃。
金色杀戮4
他出了站,站在青天白日下有点恍神,去哪儿?先拿了那块金子再说。
这个时候回住处不太明智,凭他现在的狠劲和钻营,赚到那块金子只是时间问题。但那是他的,属于他的,他要拿回来。
他想通知小七和龙哥,一摸口袋才查察到肩上异常轻松,包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打斗时失落的,难怪没有人追他!
强生不敢停下来,警笛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多的警察涌向地铁站。
他必须离开了,他骑上了一辆没上锁的单车,飞快回家换上眼镜和西装,拿了金子,开了另一辆灰色雷克萨斯出来,鬼使神差地开往南方---他向臻臻捏造的故乡。
5
一直都有多重的世界。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世界里讨生活。
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无知无觉是幸运的。
强生是个上进的年轻人,不管在哪个世界,他都刻意向上。
在那个地底下的世界,不讲究门第和出身,竞争倒是更公平,也更血腥。
当年,强生带着金子流落到龙哥的地盘,他觉得自己像投河的人,抱着金子死得更快。
他还没想到怎么变现,就阴差阳错地当起了小喽罗,传递白粉和代为接头。
他经历过生死而练就的机敏,在这一行派上了大用场,他渐渐升到了高位,直接为龙哥办事。
龙哥是个方头方脑笑容满面,看上去忠厚实诚的中小生意人,背时常躬着,让每一个人感觉到被尊重。
龙哥的冷漠无情也是江湖上的残酷传说。负了他的人,据说余生就只是等待自己出乎意料的死。
龙哥会一脸慈祥地解释:“这也是为了维护行业秩序,情非得已,情非得已。”
他会是龙哥的下一个“情非得已”吗?
无能就是背叛。
金色杀戮5
阳光正好,素芯开着她金色的CAYMAN悠闲地兜风,白天不是她的工作时间,她也不必像其他姐妹一样,白天睡觉,晚上工作。
她无需跑量,她已经干到了皮肉界的高端,她从容地挑选客人,她目前的大客户是亦墨--因父亲入狱,年纪轻轻就登基董事长宝座的贵公子。
红灯、红灯、红灯,一路红灯。素芯略微烦恼地点燃了一根烟,头往后仰玩起了烟圈,她嘟着嘴,像金鱼吐泡泡一样吐烟圈,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
她突然想,不如去大学念书?如今功成名就,腰缠万贯,又如此无聊。
她无非也就是大部分研究生的年纪,回去也不会太老……
她觉得这个念头有点好笑,名妓返校,哈哈!这个世上有的是乐子。
间隔一根车道上,一辆白色雷克萨斯的窗也开着,一个生意人模样的人,也正百无聊赖地把手搭在车门上,车指一下一下叩着车门。
电光火石般,她看见一张在她梦里一遍遍化成灰,又一遍遍塑成形的脸----那张改变她命运的脸。
他老得多了,分别时,他23岁。如果他告诉她的年龄是真实的,如今至少也33了。
他的脸有些松弛,眼角和嘴角都有了淡淡的纹路,他安静地望着前方,看起来有些哀伤。
他车里分明播放着早间娱乐节目,主播笑得大声,他好像充耳未闻。他坐得端正,像个军人,她怎么会从没想到他像个军人?
她的心好像要跳出来了,她用手按住了心脏。绿灯了,后面的车按喇叭示意她开走。
雷克萨斯加速,左转,一晃就不见了,她恍恍惚惚地开回了家。
市中心的顶层公寓,她开门,瘫在起居室沙发上,亦墨竟然在,他穿着睡衣,拿着一罐啤酒,心情不错地从阳台走进来。
“怎么?今天不上班吗?”素芯有点惊讶。
“我跟你一样,自由职业者。今天不想去公司。”亦墨微笑着张开手臂,等她来抱。
“你这打扮、这姿式像耶稣。”亦墨赤着脚,白色睡衣敞开着,双臂展开。素芯过去抱住了他。
“那我代表上帝宽恕你。”亦墨把她抱紧了。
“需要被宽恕的不是我。”素芯的眼睛从亦墨的肩膀上露了出来,望着窗外飘忽的云朵。
“需要被宽恕的是我,我今天不想办公,偷偷来看你。”亦墨公司是家族企业,他的妈妈---他父亲的前妻是CEO,他不上班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不是,我们都是好人,我们的快乐不伤害任何人。”素芯答道,心绪不宁。
“那现在给我一点快乐……”
6
强生想不明白,在地铁上追踪他的人的来历,但他至少确定了一点,他们不是警察。
抓获一个足以判死刑的毒贩,足以立功晋级,警察不会对他手软。
那么是同行了?可那天知道交易时间、地点的,只有龙哥。
龙哥不是大老板,类似于地区代理,这批货丢了,强生一走了之,受损失的是他。
他在网上查到,那天的地铁砍人,警方定性为“械斗”,甚至都没有追逃,看来没有人丧命。
他凭着雄厚的本钱,过人的机敏,在这个新的城市,把白酒代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快成为低调的富人。
那块黄金还在,他和臻臻一起捡到的黄金。他带着黄金离开,却从来没有用过。
他闲时细细地端详它,手掌大厚厚的一块,闪着幽光,价值不菲。
有时,它是小鸟翅膀上的负累;有时,它是力挽狂澜的定海神针。
它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在黑夜的中央,悄悄述说着它见证的沧桑。
7
强生离开后,臻臻一路寻找他,被贩卖被凌辱,在强生虚构的故乡沦落,改名素芯。
她确定看见的人是强生,没错,是他。老了,略微胖了,仍是他。
只要他在这个城市,找到他不是难事,她有她的路子。
如今,他叫程自华,白酒代理商,呵呵。
是一座幽静的别墅,座落在新兴权贵林立的北区,她迟疑片刻,按响了门铃,阿姨开的门,见是一个华贵的女人,不敢怠慢,很快进去禀报。
她金色的高跟鞋,淡黄的皮草过膝外套,立在黑漆铁门前,像是站在残桓断壁的历史深处。她不想回首张望,太酸楚,可她还是来了,或许是爱他,或许是恨他,她不知道。
他出来了,可笑的中式打扮,中式服装对他来说,太老,不合时宜地老。
他快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他不敢见她,他是罪人。
她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她要个说法,傻女人就是要个说法。
她以为自己看透了,活明白了,远没有,她要他看着她,看着他的罪恶。
他站定了,泪水流了一脸,他的脸抽搐着,在园子里的寒风里呜咽。
她却没哭:“怎么?不让我进去坐坐吗?”
他不敢碰她,引她来到书房,书房都是些修身养性的书,她惊讶自己还有闲心关注这个。
他让她在窗前面对面的沙发上坐着,窗外是参天的松柏。
阿姨端来了热茶,茶叶的氤氲香气袅袅上升。
强生的脸有些模糊了,他的泪还在流,他努力地微笑:“臻臻,你好吗?”
“不好,我现在叫素芯了。”这边淡淡的回答,惨痛往事从心里泛上来,她端起了茶杯,借一点温度。
“你走了,我到处找你,在火车上被人下药,强奸,差点没了命,后来就开始了皮肉生涯,直到现在。”她接着说。
他泪像河一样流下来,他用手捂住了脸,好像看看了臻臻受过的所有苦。
“是我对不起你。”良久,他抬头,抬头还是那个人,那个骑着三轮车带她四处游逛的年轻人。
“是的,你害了我。”素芯悠悠地说着。
“我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强生在抽泣,峻新死后,他就没有这样哭过。
泪水冲刷下,他内心坚如磐石的东西化了,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以前做错了。
“现在说也不迟。”臻臻无法撼动的坚毅。
“我们还来得及吗?”强生的脸因为哭泣而扭曲,他终于有勇气握住了臻臻的一只手。
“来得及。”
他们谈到天亮,松柏树顶上的黝黑变成浓黑,再一点点淡成灰。
比他年轻许多的臻臻,像他的母亲,责备他,原宥他。
“我没有一分钟停止爱你,想你,只是我以前没勇气告诉你我是谁。我如今更罪孽深重了……”
他把头埋在手心,揉搓着自己的额头:“还有人可能来追杀我,我会连累了你,这也是我以前担心的。”
“最可怕的是我活着,而你生死未明,我一直在等待你的消息……我做了许多年的这种工作,你介意么?”
“你比谁都圣洁。”
“那你也是。只要想改变,永远不会太迟。”
“真的吗?”
“真的。”
强生喜极而泣,游走在黑夜多年,他好像第一次看到日出。
松柏顶上一点点露出金光,黑夜极不情愿得褪去,但金光不可逆地四散开来。
窗口的两人沐浴在清晨的光芒里,像教堂里的圣像。
“会好起来的。”臻臻摸了摸强生冰冷的脸颊。
潜伏的杀机一下子都静默了,只有爱在流淌,末日般的爱。
未来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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